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姬贤仰着脸，面颊湿了半边，一长串的汗珠从额角滴淌到下颚，他喘息着，脸上露出极为惨痛的神情，以致让人怦然心惊：“门开着，我哪有不逃的道理……”
傻妹一听愣了愣，接着一拍脑门，想，对啊，自己光顾着回来却忘记锁门，这场大祸确实是自己惹起的。
于是，她的心里不再有责怪，连那股怨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她慢慢凑近姬贤，柔声说：“你的家没了，亲人也没了，还能去哪儿？”
姬贤的眼珠滚动了一下，望住傻妹静止了。幽暗的光线下，瞳孔分明，发出乌亮的光泽。
他呻吟道：“傻妹……其实你不傻。”
“我本来就不傻。”心里的酸涩感再度漫延，傻妹吸了口气，问，“你告诉我，为什么要逃跑？”
“想找个人……”姬贤停顿了片刻，摇了摇头，“已经不想找了。也许这个人在这场战争之下，死了……”
“是姬佐氏王族的人吗？”傻妹好奇地问。
姬贤闭上眼，不想回答。
傻妹定定地看着姬贤，忽然爽快一笑：“你不告诉我，我就不问。你乖乖呆在这里，以后我还是会保护你的。”说完，动手去解绑在他身上的麻绳。
然而，后面蓦然而来一声断喝。
“傻妹！”
族长父亲和族里几个人出现在门口，全都生气莫名地望着傻妹。族长更是满脸煞气，上前一步将她推开：“不知天高地厚，滚到一边去！”接着，命令家丁，“给我继续打！打死示众，敢逃跑就是这个下场！”
皮鞭声声，姬贤的惨叫声抽打着傻妹的神经。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，她跨步伸臂拦住，任凭那一鞭子横生生抽在她的身上。
“不许打他！他是我的！”她狂喊。
皮鞭声又停下，族长大怒道：“你敢阻拦？他是你什么人？”
傻妹只是稍微一愣，冲口而出：“他是我的夫君！我要嫁给他！”
所有的人都愣住了，连傻妹自己也吓了一跳。但是，她很快兴奋起来，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充满了得意。正如姬贤所说的，她真的不傻，不是吗？
族长并未发火，反而有点沉默。他只是斥骂了傻妹一句，甩袖示意离开，众人簇拥着他离开家牢。
傻妹清晰地听到有人在劝说父亲：“让傻妹和这小子成亲未尝不是件坏事。一来昭明族长胸怀宽阔、气量弘深，戎狄家族的威望垂百世而不泯；二来，傻妹的婚姻难题也就解决了……”
族长低着头沉思，他们匆匆而去。
傻妹预感到了什么，快乐得手舞足蹈，回头冲着姬贤叫喊：“你不会死的！我们要成亲了！”
姬贤吃力地抬起眼，用古怪的神情望了傻妹一眼。他张开嘴想说话，又似说不出话，最后低低的哀嚎一声，重重地垂下了头。
没有贺喜的人们，高门外放了百响鞭炮后也就无声无息，身为族长的父亲就这样将傻妹嫁了。
新房就在长满天葵子的院子里。
夜色静，听得几声寂寥的更梆声，颓朽的院门发出吱嘎吱嘎响动，缕缕微风吹得红烛晃动，点点鲜红寥落成泪，淌了一地。
傻妹和姬贤并躺在喜床上，窗外月色迷蒙，如一袭青白锦袍，无声地披撒在他们身上。傻妹辗转反侧不能成眠，再度将目光望向姬贤。
姬贤似乎睡着了，蹙着眉。从拜堂至今，他还没说过一句话，连碰都没碰傻妹一下。可傻妹不在乎，只有满心的欢喜，自信地认定，用不了多少日子，他一定会喜欢上她的。
月光暗淡下来，姬贤睡得甚沉，发出了轻微的呼吸声。傻妹痴痴地看定他，一动不敢动，生怕弄醒了他。这个姬贤，虽只大她几岁，比别人更显俊伟风骨，令她左看右看都看不够。
良久，姬贤动了动，蹙眉更紧。隐约听到一声叹息，微弱，无奈。
“紫苏……紫苏……”他在梦魇里发出一声声的呼唤。
紫苏？
这是人名吗？傻妹歪着头，疑惑的想。
姬贤又含糊的呢喃一句，傻妹听不清，不禁用手摇了摇姬贤：“醒醒，醒醒。”
姬贤蓦地睁开眼，仿佛还在梦里。借着荡荡天光，他看清了屋里的陈设，眼里一丝星光暗了下来。
“紫苏是谁啊？”傻妹问得直率，“我听见你一直在叫这个名字。”
姬贤清醒了，将神思从梦幻中拉转，沉声道：“姬佐氏族里的人……我以为还在自己家里呢。”
傻妹又问：“是不是你想找的那个人？”
问到这个问题，姬贤又闭口不语。
傻妹想了想，心里忽酸忽凉的，说不出的滋味：“是个女人吧？也是，你是姬佐氏少主，身边怎么会没有女人呢？”
姬贤仍然不答。
傻妹只顾继续说道：“这名字真好听。可惜我一直叫‘傻妹’。你是我的夫君，帮我取一个名字吧。”
“不用取名，叫傻妹挺好。”
姬贤懒洋洋的说完，翻了身，背对着傻妹。
傻妹有点失望，更多的是无奈，见窗外夜色更深，打了个呵欠，合眼睡去。
婚后第二天，姬贤就被族长派去地里干活。
正是水稻收获的时节，目之所及田野金黄色一片。吴越国盛产稻谷，物阜民丰，风调雨顺。自从灭了姬佐氏，戎狄族地域更宽，物产更富，向君王纳贡的更多，族长天天面露喜色。
族长一高兴，对姬贤的态度也有转变。那些察言观色的族人不再嘲讽傻妹，姑娘们除了嫉妒，也只能干瞪眼，傻妹便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。
而姬贤，也显得乖顺，只顾埋头干活。他就像一只被驯服的野马，逢人就客气，头垂得比沉甸甸的稻谷还要低。傻妹天天往地里钻，给姬贤送茶送饭，开心的笑洋溢在脸上。他们过着有名无实的夫妻生活，十六岁的傻妹想得极其简单，只要和姬贤在一起，那便是最幸福最快乐的。
姬贤是外族人，任何人都可以对他加以藐视，连小孩子也可以欺负他。姬贤总是低着头，从无还手之意。有次傻妹去得晚些，看见一群人围在田里起哄。近到眼前，才发现姬贤趴爬在水田，一名族人骑在他身上，用柳条不断抽他。傻妹差点发了疯，要与那人拼个你死我活。也许被她的凶悍样吓到，那些人作鸟兽散。
这件事让傻妹很生气。她要找机会让天下人知道，姬贤是她的夫君，她不许别人欺负他。
也要让姬贤明白，她承诺过保护他，她说到做到。
那天地里早放工，傻妹拉着姬贤上了装稻谷的马车，兴冲冲的进了集市。族人和家丁忙着置货，傻妹趁机带姬贤走到市廛。沿街走来，但见人烟辏集，做买做卖。才挑了一副头花，很快被集市上的人们认出，不大一会儿，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。
人们用兴奋好奇的目光盯着他们，指指点点，小声议论。
傻妹来了精神，拉过姬贤，带着几分骄傲的，朝众人示威道：“都看好了，这就是我的夫君，戎狄家族族长的女婿！我的夫君高贵着呢，他曾经是姬佐氏的少主！少主！你们懂不懂？你们要敬重他，膜拜他！”
姬贤垂下头，朝她小声提醒：“别说了，我们还是走吧。”
傻妹自然听不进去，继续介绍着她的夫君，越来越大声，唯恐外围的人听不到。
好似看见一场滑稽可笑的戏，人们哄笑起来。
“这就是族长的傻女儿？听说生下来就是怪胎，果然看过去好像哪里不对劲。”
“那个木呆呆的姬贤，一副落魄相，估计已被吓破了胆。”
“一个傻，一个木，倒很般配。生下来的孩子会不会是木瓜脑袋？嘻嘻。”
后面的话语越来越刺耳，傻妹听不下去了，操起一把扁担赶他们。人们见把傻妹激怒，越发来了兴致，围着二人不断起哄、谩骂。闷头不响的姬贤突然甩开人群走了，傻妹寡不敌众，回骂了几声，也急急忙忙跟随而去。
走过几条街，两个人一前一后上了山坡。姬贤走得很快，傻妹跟得气喘吁吁。这样曲曲弯弯，越过前面山头，道路已走尽，四处一看，但见上上下下郁郁葱葱，峭壁耸立，阴森而狭窄。
姬贤在悬崖边站定，目光汹涌。傻妹走到他的身旁，往下鸟瞰，似乎无底。澎湃的涧流倾泻而下，耳边只听到轰雷般震倒峡谷的鸣声。
姬贤呆呆地望着，猛地伸出双臂，仰天长啸一声。
傻妹心生恐惧，眼光昏花，拉住姬贤的袍袖安慰道：“这些人就是这样，我从小到大都听腻了。你不用生气，就当被狗咬好了。”
“滚开！”姬贤大力甩袖，一脸怒色。
傻妹不得不松开手，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姬贤，颤声道：“你怎么这样待我？他们看不起你，可我没有啊！”
姬贤打断傻妹的话：“我也看不起你！”
这样冲口而出的话，把傻妹镇住了。她愣了半晌，才连声问：“为什么？为什么？”
姬贤破罐子破摔，冲傻妹怒喊：“还不明白？你是傻妹！你傻！”
傻妹却问得执着：“你说过，我不傻的。你的话，自己忘记了？”
也许是看见傻妹眼眶里的泪水，姬贤欲言又止，只是发狠地甩了甩袖子，背对着傻妹兀自站立。二人许久不说话，直到山风吹得肌肤寒生粟起，才一前一后返归旧路。
到了市上，族人和家丁等不到他们早就离开了。傻妹和姬贤只能步行，到家天色已昏黑，免不了又受族长一顿训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