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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珍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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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正厅内几人听得通传声,齐齐一愣。只一瞬,武茗暄便回过神来,带了众人出厅,快步赶往宫门相迎。

    武茗暄欠身施礼,道:“鸣筝宫妍贵嫔见过珍妃娘娘。”既已入宫,早晚都要见到这位,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。

    她安静地保持着行礼的姿势,身子纹丝不动,脑中却闪过一幅幅回忆画面。

    小小的菱宛奔跑在花团锦簇的洛王府大院内,扑向一只蝴蝶时,摔倒在地,膝盖磨破。乳母去抱,菱宛却不起,撅着小嘴直唤“姐姐”。她紧张地跑上前,将妹妹抱起。那一年,她九岁,菱宛七岁。

    时日增长,菱宛一天天长高。满过十一后,无论她如何劝说,每次见她,菱宛总要欠身行礼。微风拂过,将武茗暄的思绪拉回现实。当年,她坠崖身亡,菱宛取而代之。不知昔日天真可爱的妹妹,眼前这位坦然受礼的珍妃,是否也参与了当年暗害她之事?

    她垂首调匀气息,等着唤起,却久久不闻半点动静,忍不住悄然抬眸看向前方,只见如意纹翘头宫履露出半截,层层叠叠的柔绢藕色裙裾覆在宫门高槛上,想是一脚踏入了,一脚还在外。

    正当武茗暄暗自感叹时移世易时,一双莹白的手轻轻将她扶起。

    武茗暄已直起腰身,可珍妃却没松手,握着她的手腕道:“听闻此届圣选,有人生得与亡姐极为相似。我……我实在是忍不住想看看。”

    听她声音有些哽咽,一直垂着头的武茗暄这才抬眸去看。她还是那么娇弱,略施薄粉的面容与头上一对羊脂玉钗般,莹润却苍白。

    珍妃偏着头仔细打量武茗暄,眼眶越来越红:“像,真像啊!若不是多一颗泪痣,我还以为真是姐姐。唉,可怜家姐碧玉年华,却……”说到此,哭腔更浓,又问,“不知贵嫔芳龄几许?”

    “回珍妃娘娘话,嫔妾十七。”武茗暄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,谦恭地答。

    珍妃强笑点头,泪水滚出眼眶,滑过脸颊,却不理睬,只对武茗暄道:“难得你与家姐这般相像,又比我大。以后我便唤你姐姐,可以吗?”

    武茗暄讶然,不知如何作答。

    此时,随来的宫女跪了下去,低声提醒:“娘娘,万万不可啊!皇后娘娘素重规矩,您是六妃之一,若与贵嫔娘娘这样相称……”

    “皇后娘娘那儿,本宫自会去说。”珍妃温和地说道,目光并未离开武茗暄的脸,“姐姐,我能这样叫你吗?”

    武茗暄有些踌躇地抬头,心念暗转,看她满面泪痕,不似作假。想当年她才十四,身子也一直不大好,难道那事真是母妃一人所为,菱宛并不知情?

    见她一直目含希冀地看着自己,武茗暄收拾好情绪,欠身道:“嫔妾惶恐,不敢当娘娘如此。”

    “我实在是思念亡姐……”珍妃有些急了,语近央求,“姐姐若有顾虑,那我只在私下唤。这都不行么?”

    话都到了这份上,武茗暄再难拒绝,只得微微点头,遂了她意。

    珍妃破涕为笑,接过宫女呈上的绢帕擦了泪,这才看见武茗暄身后还跪着满地内监、宫女。她面上微红,赧然笑着将众人唤起,然后拉着武茗暄的手,往正殿行去。

    一路上,二人迎着前庭花香缓缓前行,珍妃欢愉地说着:“八岁那年,母妃让我改称‘长姐’,可我却觉得唤‘姐姐’才亲切。母妃罚我跪祠堂,家姐要陪我跪,母妃才免了我的责罚。为这事,家姐和母妃怄了足足一月的气……九岁,家姐教我弹箜篌……十二岁,家姐带我游湖……”

    武茗暄安静地听着,偶尔附和两声,心里却像装了个药罐般难受。亲身经历的过往,她怎会不知?曾经,她认为那是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,可此时却成了痛苦的源泉。

    生母病逝时,她才四岁,菱宛之母慕芊惠受皇后懿旨转为正妃,成了她的母妃。母妃把她带在身边教养,疼她比菱宛还多,而菱宛却自幼就亲近她,整日缠着她,甜甜地唤“姐姐”。

    母妃曾对她那样好,可到头来,却要她死!武茗暄垂首听着耳畔的叙说,只觉那熟悉的柔和嗓音像冰水般漫过了全身。

    珍妃拉着武茗暄的手,迈入正厅,脚步忽地顿住:“呀,手这么凉!姐姐,可是身子不适?”

    武茗暄心中一惊,情急之下,脱口道:“多谢娘娘关心,嫔妾并无不适,只是生来体寒。”

    “这样啊……”珍妃眼眸一转,冲随行宫女吩咐,“念苏,回头去宝阁寻些上好的温补药材给妍贵嫔送来。”

    听那宫女应了声,武茗暄不禁悄悄看她一眼,暗想,“念苏”这名怕是菱宛改的,是借此怀念她么?

    压下纷乱思绪,她屈膝作礼:“嫔妾感激娘娘厚爱,可这些东西,只怕都是皇上赏赐,嫔妾……”

    不等她说完,珍妃已将她扶起,嫣然一笑:“皇上怜我自幼体弱,就这两年的赏赐都快把我那承露宫的宝阁塞满了。再好也不过是些身外之物,哪有姐姐的身子贵重?”

    武茗暄不好再推辞,哂笑着谢过,又被她拉着在宝座并肩坐下,正不知说什么话,恰有宫女上了茶来。

    武茗暄总算松了一口气,想起她自幼就不喜听枯燥的琐碎小事,便拿与茶相关的事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,心里巴望着她能早些离开。

    哪知珍妃却不觉无聊,不时将话题岔开,说些别的趣事,挂在嘴边最多的还是“家姐”。

    武茗暄暗自苦恼,却不敢显露,耐着性子保持微笑。

    未时将近,念苏再三请示,又搬出皇上要去承露宫用膳的话,珍妃才恹恹起身。

    送走了珍妃,武茗暄再回到正厅坐下,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从踏入这宫门起,到现在,不过半日,说起来也没做什么,她却感觉比行了整日的路还要累,往宝座上一靠就不想再动了。

    青浅见此,体贴地端起茶盏,准备去换过热茶来。

    跟着回厅的简芯、陈禄都一直垂首候在下方,却是心思各异。简芯掀眼瞄一下上座的武茗暄,眼珠一转,堆起笑脸道:“娘娘,二位姑娘是您身边的人,伺候您自是周全。奴婢让人引二位姑娘去东厨看看吧?日后,娘娘若需要些什么,也方便。”

    武茗暄已是累极,闻言只懒懒挥手。

    简芯当即欠身应了,出去唤了宫女来。

    看着宫女将翠袖、青浅引出正厅,武茗暄心中一动,以手撑头,暗暗打量下方二人。看简芯露出欲言又止之态,她将手轻放于膝上,微笑道:“陈禄,你先下去忙事。本宫随带入宫的物件,想必内侍府待会儿就会送来。届时,你引本宫去宝阁瞧瞧吧?”

    “奴才遵命。”陈禄深鞠一躬,领了命便依言退下。

    厅内已无旁人,武茗暄微微招手,道:“简芯,可是有话要说?”

    简芯快步近前,陪着笑,道:“娘娘,奴婢有些事儿禀告。”

    武茗暄不动声色地颔首一笑,道:“你且说来。”

    “按理说,娘娘入主鸣筝宫,西殿文婕妤该至宫门相迎,可……”简芯话头一转,“娘娘莫要与她置气。文婕妤虽然品阶不高,却是不必奉诏便能入养心殿的两位妃嫔之一。”

    武茗暄身份特殊,自比旁人更熟悉宫中之事,听了这话,不禁大感诧异。之前见她手执龙纹描金的墨锭,已觉不寻常。但养心殿是皇上理政之处,即便是皇后,也得奉诏或是自行请诏得了允许才能入内。这文婕妤究竟有何本事,竟能得此特赦?当即大惑不解地看向简芯:“文婕妤可是家世极好?”

    “文婕妤本名雷若筝,父亲是京少尹。从三品官儿,说不上极好。”简芯摇头笑答,“可皇上风雅,素喜有才妃嫔。别的不说,文婕妤的书法是真真入了圣眼,因而得了特许。”

    武茗暄恍然点头,心念一转,又问:“本宫听闻,皇后娘娘很看重规矩,能允她这般?”

    简芯笑容更甚,低声道:“皇上喜欢,太后都顺着,皇后又怎会拂意?”

    心念转过,武茗暄微微点头,又问:“你说两位,那……”

    “是西六宫侧苑絮风轩的颜才人。”简芯会意道,“她本是六妃之一的静妃,不知怎么惹了皇上发气,年前被贬才人。”

    “静妃贬为才人?”武茗暄眉尾轻挑,“颜才人是何家世?”

    “她父亲是督察使颜其修。”简芯答完,蹙起眉头,“说来也奇怪。后宫褒贬常是连带,可她从六妃跌为才人,家中却未有动静。”

    武茗暄故作疑惑地蹙眉点头,心中却隐隐觉得,此事怕不简单。眼眸一转,她含笑看向简芯,道:“简芯,你跟本宫说说宫里的事儿吧。”

    简芯微怔一瞬,往前靠近一步,才道:“自太皇太后安心礼佛起,宫中事务便交由皇后娘娘主理。皇后娘娘出身将门,性子刚直,难免有些严苛,太后娘娘便询了皇上的意思,让素来温婉的和淑夫人从旁协理。”

    武茗暄记下这些,忽地想起一事,便问:“那你可知华音宫歆德媛……是何出身?”

    “她父亲是六科给事中,不过正五品。”简芯欠身答了,又笑着往旁边一指,“娘娘跟前,歆德媛就好比那宫扇,陪衬都得是远远的。”

    武茗暄笑容可掬地点点头,又示意她说些别的。

    “……容德、和淑二位夫人也颇受器重,可皇上最疼惜的还是珍妃娘娘!”说到珍妃,简芯看向武茗暄的眼神更多了些讨好的意味,“东、西十二宫及各苑妃嫔虽多,可娘娘之上,就二位夫人、珍妃娘娘与新晋的裕妃、丽妃。娘娘又得珍妃娘娘这般看重,往后……”

    武茗暄没等她再说下去,便柔声打断:“往后,这宫中之事,还要劳你多费心啊。”

    “不敢,不敢!伺候娘娘是奴婢份内事儿,自当尽心。”简芯惶恐地欠身,话音未落,唇角已悄然扬起。

    武茗暄将她这般神色瞧入眼中,抬手虚扶:“起吧。”

    简芯还待再说,却见青浅托着茶盘入内,旋即闭口不言。

    武茗暄看她一眼,笑着挥手:“你去替我看看,内侍府的人来了没,这里有青浅伺候就好。”

    青浅走近,将新沏的热茶奉上,与施礼告退的简芯相互颔首作礼。

    武茗暄端着茶盏,浅浅地抿着,暗自琢磨,简芯初见她时,并没现在热情,只怕是看珍妃与她姐妹相称,才这般做作。看这情形,想必简芯知道的,还不止今日说的这些。只是,此人既能对她说这许多,便不是个靠得住的。

    武茗暄暗想,这简芯就像把双刃剑,待寻得机会,还是趁早打发了好。想及此,她忽觉方才少问了一句,絮风轩那位已由妃贬为才人,怎还能入养心殿?

    正思索间,简芯来报,内侍府送东西来了。

    武茗暄领着她们出去,给内侍府的几名内监打了赏,便让陈禄与青浅一起点验、入册,送去宝阁分类存放。这边忙完,她对众人作了些吩咐,便让简芯在西厅摆晚膳。

    用过膳已近亥时,武茗暄觉得疲乏,便想早些歇息。沐浴更衣后,入了寝殿花罩,只见正北一幅荷趣画屏,后方是华美的月洞式罩床,殿内陈设典雅华贵却不繁复。

    得知是简芯布置的,武茗暄又赞了她两句。

    看她上前铺床,武茗暄笑着拦住:“简芯,你也累了一天,早些歇着吧。这些个琐事让翠袖、青浅她们做便是。”

    待简芯施礼退下后,翠袖一边拢着床帏,一边说道:“娘娘,那歆德媛好大气派。今日这事儿,您就不该忍着她。”

    “她虽是德媛,却比本宫先入宫。”武茗暄看她一眼,走到东窗月牙桌旁坐下,“再说,华音宫与我们邻近,往后常会见面,何必闹得不愉。”

    翠袖点点头,没再说话。

    青浅站在脚踏上铺着床,忽地回头一笑:“西殿那位深居简出,看来确实不是多事儿的。想来应该好相与,奴婢也就放心了。”

    “好不好相与,现在还难说。”武茗暄低语一声,又对二人吩咐,“你们是本宫从府里带来的,与本宫自是最为亲近。不过,正因如此,你们更要警惕言行,莫要让人得了话说。”

    翠袖、青浅恭敬地应下,伺候武茗暄躺下后,自去后院宫人居休息。

    武茗暄躺在床上,暗暗琢磨,歆德媛来挑衅,文婕妤表面是替她解围,可说的话却暗藏玄机。华音宫主位是桑清,自然不会因此与她见气。可文婕妤不知她们交好,若不是有心挑拨,怎会说出那话?文婕妤言行轻狂,她本就不喜,再想到这些,心中更加提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