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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〇二章 咄咄书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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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那座青瓦白墙,宏伟堂皇的旷大庄院前,一派萧瑟凛冽的肃杀之气。@頂@@@,..服色各异的孔武大汉黑压压的围拢了过来,而被踵接肩摩的人群所簇拥在垓心的,却是那身形颀长,两鬓边一片花白的雄毅男子,细眉深目,端鼻薄唇,头一柄兽骨发箍,满脸创痕交错,偏生又带着恬淡轻柔的微笑。

    虽只一身简简单单的青灰色长袍,但他的身板挺得笔直,双手施然背于身后,步履迈动之时,整个上身却又凝如山岳,在人丛中别具一番卓尔矫然的气势,哪怕是在远处略瞧得一眼,也能立即于数以百计的人群里将他辨认而出。

    大门紧闭,户牖不开,整座庄院陷入了异样的死寂。孔武大汉们各依方位,在庄院前立定了脚,那雄毅男子的目光从左划到右,又从右扫回左,嘴角的笑意变得更深了。

    “山子特来拜望,殷公何故闭门不纳?”雄毅男子忽然开口,语调深沉而有磁性,更好像有一种浑厚的冲击力,在庄院上空萦绕回旋,余音良久不消。

    庄院里没有传出任何声息,这厢早有人按捺不住,一个体格魁伟,虎须戟张的大汉对那雄毅男子拱了拱手:“对这等居心险恶的狂徒,盟主何必还要先礼后兵?看我清风山好汉先打头阵,抢入庄去,由不得那缩头老龟不现身!”

    雄毅男子尚未开口,那虎须大汉却是急性子,向后一招手,数十个同样膀大腰圆的大汉齐声发喊,仿似挟风出林的下山猛虎,嘶吼着尽往前冲去。

    他们都是江南绿林的清风山好汉,也是久经战阵的义兵侠盗,此番聚势而来更是神威赫赫,虎须大汉冲在了第一个,也不见如何蓄劲运力,便只肩头一侧,狠狠的撞在了紧闭的大门之上。喀喇喇一声脆响,便连地面也好像抖了抖,厚重的木门立时像败蒿枯枝般分崩离析,扬起了一层淡淡的尘土。

    “冲进去!”虎须大汉浑不以适才这猛烈的撞击为意,方自奋音高喊,回手相召,雄毅男子原本安之若素的淡然微笑却骤然一紧。

    一排嚣荡罡戾的锋锐剑气像是倏乎泛起的刺骨阴风,在转眼间攒涌到了大门缺口之处,虎须大汉只感到面上突的一凉,身体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。

    也就是连霎眼都不到的短暂瞬间,虎须大汉身旁尚未完全落地的木门碎屑却仿佛被气流牵引,蕴凫飘荡而起,又密密麻麻的向院内激射而出。

    “叮叮叮叮”交击之音细密连延,虎须大汉惊魂甫定,才看到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排短祍麻衫,头遮斗笠的跣足剑客,他们手持古朴的松纹长剑,此际却都横架于前,扑面射至的木门碎屑尽都打在了封格的长剑剑身之上。

    虎须大汉忽感肩头被人一搭,接着就听到耳边传来那雄毅男子的声音:“蒋寨主少歇,待山子来会会他们。”虎须大汉暗道一声惭愧,适才那些跣足剑客的突袭自己显然已经猝不及防,若非这雄毅男子以其出神入化的绝世神功,在电光火石之间将木门残屑催动为反击暗器,自己早已身遭不测。

    不过对方既然露了相,己方这位天下第一的武学宗师也已出手,便定无不胜之理,那虎须大汉原先好勇斗狠的神态一敛,这回是恭恭敬敬的拱手,既是相谢救命之恩,也是致歉前番冒失轻进之举:“蒋玮遵盟主令。”

    其余的清风山好汉让开了道,只看着那雄毅男子一人夷然无惧的信步入内,他们也知道刚才那短短一刹那,寨主便已是生死之间走了一遭,能令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清风寨主蒋玮在顷刻间都有了性命之忧,对方的能为委实非同可。但他们和寨主蒋玮一样,没有任何担忧着紧的神情,因为他们对那位雄毅男子有着足够的信心。

    “神杀剑士,名不虚传。”雄毅男子立如苍松劲柏,气度雍然,向面前那一排跣足剑客头示意。

    松纹长剑已然化解残屑之击,但那一排跣足剑客依然默不作声,斗笠遮去了他们的大半爿脸,看不到他们的面上神情,然而所有的长剑却都斜向而指,对准了在他们剑锋之下犹然从容自若的雄毅男子。

    “你也不错,不愧是昆仑绝云堡端木凌宏。”声音略显苍老,跣足剑客们仗剑姿势不变,自动向两边一分,一个同样短祍麻衫、头戴斗笠的跣足剑客迈步而出,从斗笠下那灰色眼瞳中射来的目光凌厉阴冷。

    他的身材和雄毅男子极为相像,都是又高又瘦,却又丝毫不给人以瘦弱之感,便连个头也是差相仿佛。凝视了半晌,他忽然回头冷冷一句:“你们不是他的对手,都退下吧,不必枉送了性命。”

    两边的跣足剑客竟是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,齐刷刷的将长剑一收,又对那高瘦的剑客施了一礼,一如出现时的形若鬼魅一般,隐去时也是悄无声息。

    现在,就剩下那雄毅男子和高瘦剑客还在对峙了。

    雄毅男子笑了笑:“久仰赤墨虎师邓禹子前辈之名,今日得见,幸何如之。”

    高瘦剑客一抬手,将头斗笠远远的抛开去,露出了一圈带卷白发的秃和隼目鹰鼻的面容,口中冷冷的道:“收了这套假礼虚文罢,你不是第一次见到老夫,老夫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你,在殷公庄上时节,你我早已暗地里窥测过了。”

    端木凌宏头,表示承认:“邓老前辈墨家巨擘,山子行迹,又如何能瞒过前辈法眼。”

    邓禹子没有因为当世第一高手的赞誉之词而有任何表情变化,依然是冷冷的道:“你是殷公请来,在庄上也作贵宾相待。老夫就不明白了,今日何以率众汹汹,倒打上门来?”

    “邓老前辈应该清楚内中原由。”端木凌宏的回答没有丝毫停顿,“山子此番,率领绝云堡本门子弟,并江南武林宝珠岭、清风山、燕子坞等一应英雄好汉七百余众,已将殷家庄围得铁桶也似,殷涓插翅难飞,还望邓老前辈莫作玉碎之误。”

    “你堂堂端木绝云,这话的意思是要倚多为胜么?哼哼,老夫虽然年老体衰,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,只恨殷公引狼入室,枉勘贤愚!”

    话音犹未落,剑光已脱鞘。邓禹子的松纹古剑竟然从不可思议的角度直刺端木凌宏咽喉要害,剑气嚣溢,罡力翻涌,疾如电闪,势若飓浪。

    邓禹子再如何自负,也知道端木凌宏身为双绝五士之首,若是面对面比武较量的话,只怕非千招开外难见高下。而且端木凌宏方当盛壮,自己却已是年过古稀,当真斗到千招开外,自己体力衰竭,落败的一方多半就是自己。只有抢先出手,打对方一个出其不意,自己才有制胜之机。看那端木凌宏兀自苦劝,疏而无备,可不正是先下手为强的最好良机?这一剑蓄谋已久,亦是全力施为,可谓汇聚邓禹子毕生功力的绝世一击。

    危厄顿起,端木凌宏双目神光一闪,剑尖刺破肌肤,邓禹子却骤感浑身气血一窒,奇经八脉之间寒流激荡,竟带得身子不由自主的簌簌发抖,有心催加劲力,却发现遍体有如冰封寒锢,那一剑就在端木凌宏咽喉上定住,鲜血汨汨流出,可怎么也无法再刺进去分毫。

    如何这等古怪?邓禹子心下骇然,这才发现端木凌宏伸出两指,铁钳般夹住了剑身,而那股寒流劲气正是顺着松纹古剑注入了自己的经脉之内。

    邓禹子见机极速,一旦发现根源所在便即做出应对举措,当机立断,立即撒手退步,丢开松纹古剑,同时反向纵身,以防对方的趁势进击,此举果然有效,寒流劲气遽尔一止,周身热力复涌,邓禹子刚松了口气,猛的胸口气血一震,才纵跃而起的身体颓然跌落,又踉踉跄跄了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。

    直到此时,门外的绿林好汉才发现此间的惊变,那清风寨主蒋玮,以及另几个头领纷纷带着部下涌了进来,至于绝云堡的本门弟子更是面色大变,嘈杂喧嚷声中就要抢门而入。

    “且住!”端木凌宏伸出一手相止,众人愣怔于旁,却见端木凌宏两指夹着松纹古剑,从咽喉上拔出,喉下创口血迹斑斑,所幸入肉不深,未至要害。

    “邓老前辈果然厉害,二十年前,山子必然难敌邓老前辈这惊世骇俗的一击。”端木凌宏话时甚至还轻咳了几声,他会在以一敌一的较量中受伤,这也是他身为金龙令符之主以来绝无仅有的一次。

    端木凌宏是武学奇才,在长剑及体的一刹那,是他自出机杼般的先自将脖项一缩,争取了些微的缓冲时机,而后伸指夹剑,以邓禹子剑气之强,这夹剑之功本无效用,却是端木凌宏的绝仞明玉功已臻化境,乃以冰魄雪莲的玄冰寒气反噬其体,才算阻住了邓禹子的运功使力。

    虽只各出一招,但都是当世两大高手的全力厮拼,邓禹子胜在出手快疾,劲力狠恶;端木凌宏则是身法精妙,以奇功之雄浑化险为夷,逼退敌手。相比而言,自然是端木凌宏更胜了一筹,不过邓禹子虽然被逼退,却依旧有再战之力,至不济也有脱身而走的机会,是故高下或有分,生死却难决。

    本已隐去的神杀剑士们此际也现身而出,挡在邓禹子身前,邓禹子呼呼喘气,总算渐渐平复了胸口涩滞,心下更是钦佩端木凌宏之能,只是以他孤傲冷狠的性子,脸上的表情却一也看不出来,但端木凌宏接下来的话又使他一怔。

    “适才邓老前辈及枉勘贤愚之语,枉勘贤愚者恰恰便是邓老前辈你自己!”端木凌宏两指一弹,松纹古剑划出一道暗光,苍的一声钉在地面。“墨者尚志,诚为美德。可邓老前辈枉守愚忠,甘为鹰犬,却不是令天下英雄齿冷?”

    钉在地面的剑柄还在微微的打着颤,嗡嗡嗡的发出吟响,邓禹子面上泛起一丝傲色:“墨家之志,何需为天下人道?老夫纵横天下一生,又几曾在乎过天下人的悠悠之口?”

    “可你却在乎殷家的提携之恩,所以你数十年隐姓埋名,只作了这里的扈从忠仆。山子没记错的话,于邓老前辈有恩的,是殷家的先渊源公吧?”端木凌宏没有等邓禹子的回答,事实上邓禹子也不屑去回答,所以他紧接着道:“设若邓老前辈知道杀害渊源公的凶手,是否愿意为他报仇?”

    邓禹子灰色的眼瞳翻了翻:“这何消得?渊源公虽非桓温亲手所杀,却也是因为桓温贬谪郁郁而终,老夫正要扶助殷公破那桓温之势,也算是为老东主雪恨了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老前辈才在明知殷涓暗通邪祟之后,依然矢志不渝,护跸在侧,就是为了让殷涓起事,取大司马而代之,以报渊源公之恩了?好,就让山子告诉前辈,渊源公因何而死。”

    邓禹子未置可否,他不明白为什么对方在这般优势之下还要徒耗口舌。

    “渊源公天下名士,虽欠争衡天下之雄略,却亦有清明高远之雅量。桓氏势大,庙堂角逐,非以一时而论,纵罢黜归乡,终有东山再起之机,渊源公久处宦海,又岂能不知其间道理?是以返家之初,神色如常,终日咏诗谈道,大见逍遥之态。可他没想到,在他处庙堂高位的时间里,他的子嗣却已步入歧途,暗结邪祟之术,更是借其父久住家中之时,渐渐惑乱了他的心智……”

    邓禹子眉头一挑,他想起来那时节殷渊源的异状了。

    “……及至后来,渊源公就像患了失心疯一般,终日凭空手书,虚划四字……”

    “咄咄怪事。”邓禹子替端木凌宏了出来,表情变得异常严肃。

    (按:《晋书》卷七十七、列传第四十七所载,……浩(即殷氏故家主殷浩,表字渊源)虽被黜放,口无怨言,夷神委命,谈咏不辍,虽家人不见其有流放之戚。但终日书空,作\"咄咄怪事\"四字而已。……后(桓)温将以浩为尚书令,遗书告之,浩欣然许焉。将答书,虑有谬误,开闭者数十,竟达空函,大忤温意,由是遂绝。永和十二年卒。)

    “咄咄书空,世人皆道渊源公心怀桓大司马贬谪之恨,致令神智失常,却不知怪事所指另有他意?至于后来那封回给大司马的空白书信,更是那邪悖之徒暗做手脚,着意加害,令渊源公重归庙堂之念再无指望,而后以邪术绝其性命,将所有罪责都推在了大司马头上,最终,那邪悖之徒也由是成为朝中世家大族对抗大司马的首选之人……”端木凌宏最后加重了语气:“……前辈现在知道他是谁了吧!没错,他殷涓果然是引狼入室,只不过他引的是邪祟异类,只为了一己野心,甚至不惜弑父背祖,令天下生灵陷入涂炭之境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