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玖章、医之大者 + 夜话江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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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宋月儿黯然将自己被选作白衣秀女,拜父启航,途中遭贼等经过讲述了一回,讲到伤心处,眼圈儿已自红了。

    慈悲神哪,原来是让殿下他们脱此劫难,却让这些女孩儿们沉沦了么?

    郭怀仁一路随焕州花贡船同行,并不知朝廷还有白衣秀女遴选这一说,听得也是叹息不已:

    “……好,好好……忍辱负重,甘受骂名,只为着这颗医者仁心,不愧是宋远祥的女儿。孩子,你受委屈了呀。”

    “郭伯伯……”

    宋月儿这几日来背负的压力何其巨大,既要提防越川伤兵滋扰,又要面对女伴们的冷眼和闲言,更要每天挨那个名叫云堇纨的断臂将军的唾骂,如今见了慈眉善目的郭怀仁,虽无半点血缘关系,但两声伯伯叫下来,便如见了真正的亲人一般,禁不住跪倒在老人的膝头呜咽起来:

    “月儿其实每天都想着去死……月儿治病原只为得救大家于水火,却没人识得月儿的好意,现在才知道众口销金,清白虽在,名节已毁,月儿……月儿真正了无生趣……呜……”

    “唉,孩子,好孩子……不要哭……”

    郭怀仁抚她的头安慰,结果后来自己也唏嘘不已,一老一少两个天启人感伤身世,同病相怜,哭作两个泪人儿一般,看得一边的淼东辉抓耳挠腮,不知如何是好。半晌他忽然一拍大腿:

    “师父和宋姐姐勿愁,只要在此船上,我必设法保你们平安!”

    “师父?”

    宋月儿泪眼迷离地看了他一眼,又看郭怀仁:

    “郭伯伯,他是?”

    “咳。这个……故且算是我的徒儿罢。”

    当下他便将自己与这位淼家少君的纠葛也说了一遍,宋月儿听了,踌躇着向淼东辉施了一礼:

    “月儿见过淼少君。”

    “那个,宋姐姐你叫我东辉森就好!”

    知好色而慕少艾,淼东辉居然一下扭捏起来,大感手足无措,既不知如何还礼。又不好意思注目宋月儿。只得扭头对郭怀仁道:

    “师父,我们且住在此屋里,宋姐姐自去每日给伤员换药。等回到无牙王的居方(注:越川群雄割据,各领地内诸侯的主岛称居方,其他岛屿称直方)澎湃岛,我会在无牙王列功行赏之时。请他将宋姐姐赐于我。这样便得救她!”

    淼东辉年轻聪颖,几日下来天启烨语已经流利许多。宋月儿听在耳中。虽知道他是一番好意思,但自己将要被人当作货物一般送来送去,仍不免羞嗔,一张俏脸涨得通红。结果又把淼东辉给看傻了。

    这倒是个好主意……

    郭怀仁听得眉头渐渐舒展,又旋即拧紧:

    “不!我要你救下这船上的所有天启人!”

    “甚么?!可这些都是无牙王的战获,我不能——”

    郭怀仁缓缓张口。轻声却坚定地打断了他的话:

    “我们天启医家,历来供奉慈悲神。幼时都要在转轮庙中随奉经萨满修行一段时日,每日晨香晚灯,转轮诵经……”

    甚么意思?

    淼东辉犹如堕云雾,不明所以,却见郭怀仁拄杖,由宋月儿搀扶着慢慢站起身,目光炯炯,直视着自己:

    “前几日我在那无名岛上教你识药辨味,不过是些医者末技;而心存仁善,恤怀众生,拯救苦难于水火,方是慈悲神所昭示的医之根本。你看这位宋姑娘,她忍辱负重,每日施药诊断,为的是救治帮助这船上的所有人,不管是被囚禁的天启人,还是作为敌人的越川人,她均一视同仁,报以善良慈悲。众生平等,医家良心,这才是为医的真正道理!若你真心想拜我为师,做我杏林弟子,这便是入门的第一课!”

    “师父……”

    淼东辉坐在桌边,怔怔地看着两位天启神徒并肩而立,一位秀美一位耄耋,但都神情庄肃,不容侵犯,一时竟无语起来。

    这,便是真正的医生么?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六月的灿京,天气一日热过一日,心情也一天比一天更烦恼。

    桌上没有日历,身边的人也识趣地不出声提醒,然而心里,却始终有个小声音在固执地倒计时:

    花忆蝶呀,你还有三天……

    还有两天罗……

    明天,就是入宫的日子了……

    终于……

    夜已深,小驿孤灯昏黄。

    兰竹两婢连同凤执宫为了明天的她,紧张地准备了整整一个白天,现在都已进入深沉的梦乡。

    花忆蝶抱膝坐在床头,无声地将下巴搁在膝盖间,没有焦距地茫视着床角的一处皱痕。

    明天,就要进行迟到的入宫仪式了。

    听这两天过来传讯的宫娥们说,这段时间,先入宫的秀女——那些曾一起经历大海飘泊,出生入死的小伙伴们,现在已与各州乃藩国的秀女们一同作为万荣花贡,居住在朝华宫里,接受大选之前的宫仪教导,宫律中称之为妃规。而原本为期十日的妃规,此次居然被延长到了一个月之多。

    不用问,一定是皇帝或者云后,特地为花忆蝶留出了更多时间!

    这些宫娥们有些甚至是直属南后管辖,身份远高于花贡船上随侍凤执宫的小宫女,仅比执宫令低上一至两级,平日里个个努力效仿云后的雍容气度,即使面对普通嫔妃也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架势。此刻她们却丢下朝华宫里诸多佳丽不管,巴巴地抢着接凤旨出禁城,来到灿京外这座小驿馆里,对形单影只的花忆蝶讨好不已。

    目的显然。

    她们自然认为这位有相貌、有根基、更有关系的秀女,入宫后必得圣眷,册封妃子不说,甚至未来有可能与云后平起平坐。

    后宫春秋一本书,尽多是那些韶华渐去独守空闱的女人。尽多是那些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帝王。

    衣不如新,人呢?

    她们忠诚,但更不傻。

    所以得知真相的她们笑得非常真诚。

    然而得知真相的花忆蝶却是眼泪都快要掉下来。

    但尽管内心在嚎啕,芙蓉俏面上仍绽放着无限光彩:

    “……有劳姐姐们前来传旨,忆娘惶恐得紧。舍内简陋,亦无待客之物,唯有从焕州家里带来一些特产。望各位姐姐不要嫌弃……”

    花忆蝶笑得比所有人更加真诚。不待她挥手。兰竹两婢早将包裹好的“焕州特产”沉甸甸地恭敬奉上。

    一边的凤执宫只当不见,因为她知道自己的那一份永远是最丰厚的。

    早些天,庞太监已将两张屋契送到了她家里。

    于是皆大欢喜。每个人都笑逐颜开地来了又去。

    只把忧伤的夜色留下,留给花忆蝶一个人。

    床角,那道皴皱抚了多少次仍是不平整,令人懊恼的很。

    越看越碍眼。

    “唉。”

    花忆蝶叹了口气。喃喃道:

    “如果你在的话,就出来吧。”

    “你如何知道我在?”

    屋内正中央。空气诡异地出现一丝波动,仿佛是被下面的一只无形火盆炙烤着引起了冷热气体间的对流。接着由淡渐浓,一道深影缓缓出现,一点点地占据了这一处空间。墨染般形成实质。最后,一个高大颀长的黑衣人站在那里,面如雪。唇似血,下眼睑是一抹永远的黛色。嘴角飞扬着邪邪浅笑,像对红尘的戏谑嘲讽,又像是对眼中人儿的深深眷恋。

    他的目光中有惊异,花忆蝶无精打采地瞥了他一眼,就皱了一下鼻子扭过头去:

    “切,想啥呢?我当然不会你们无双城的甚么摄息,甚么心聆那些个高大上的武功。我只想到明天就是我入宫的日子,谁要是此刻再不跑来见我一面的话,就不知该等到猴年马月才有机会了。”

    她无意地皱起鼻子的模样,令人迷醉。

    无双花影的笑容微滞,随即越发裂嘴,露出一口白牙:

    “不愧是花家大小姐,这份机智足以作我的‘后背’,佩服。”

    他挑衅似的目光闪亮,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,上回两人独处一室时的场面是如何地的旖旎,她干咳一声,怕冷似地将一双纤巧赤足缩进被子里,同时故作欢快地道:

    “我当然很好啦。嗨,你最近还好么?”

    “一切甚好,只是我上次自东海上一来一去,竟错过了海贼那一役,没能作你的手中剑……幸好,你依然平安无恙。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平淡得好像一杯喝了一整天的茶,但花忆蝶敏锐地觉察到,里面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。

    这是一种打开笼门仰望鸟儿展翅飞上云霄,解开锁链看着小狼跃涧隐入山林,那样的释怀。

    与那样的落寞。

    曾经可以是最亲密的人,如今却只能看着她走,联想到自己的前世,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抽痛了一下:

    “……几个小海贼而已,你别放在心中,要知道我天启军可是强大而无往不胜滴……还是说说家里的事吧,大家都还好么?”

    “都很好,只是夫人想你得紧。”

    回想起御姐老妈的婆娑泪眼,心又痛。

    完了,这还能不能愉快地交谈了咩?!

    花忆蝶努力深呼吸,继续挣扎出笑容来:

    “嗯……你记得带口信给她,让她每天多吃一块芙蓉花糕,甜食可以愉悦心情。还有徐姐那里的进展可还顺利否?”

    “依依楼已按你之前设想,改建彩衣楼,厅堂内搭了丁字形的戏——不,是演艺台,徐晚晴正在为红牌们采购各式衣裙准备走——走秀,并着青牌们排练你留给她的歌舞。你的师父韩少卿也经常过来走动,说是要一起准备——首演……”

    无双花影的一番话中夹杂着几个生疏字眼,于是说得很是辛苦,在花忆蝶几次提醒下,微蹙着眉总算说完。花忆蝶欣慰地点头:

    “太好了,徐姐果然是个能干的人。我没看走眼。现在要做的就是先把这款综艺产品推出去,等待市场有了反馈之后,再收集并分析情报,给出下一步的战略。对,还要考虑可能出现的同类产品的恶性竞争……”

    无双花影对这类自己完全不理解的话,能滔滔不绝地从她口中说出来,心中感到有些奇怪。有些好笑:

    有趣。每次提起生意和钱财来,她竟比商人更像是商人……

    心绪游离间,发现她正歪着头看她:

    “喂。你是否还少说了件事?”

    “何事?”

    “那个极品家丁震九霄——”

    “此次回云歌行程匆忙,我未及细探,只是听说他现已颇得震大勇器重,俨然是南市的第二个提刀。依依楼左近俱有他安排的刀客把守。曾有两个狂生想仗着酒醉轻薄陈小燕。结果被人带走后再无踪迹,官差也不去追究。如今莫说寻常客人。便是城西那边,也无人敢来青衣楼滋扰。”

    “好个厉害的人物,或许我们过去都小看他了。不过,他现在虽为我爹驱使。但未来却难说的……只盼着到那时,彼此最好是友非敌。终归这断腿之仇是他的心病,也是我花家欠他的。唉。都怪当时长胜下手太狠了些……”

    花忆蝶再次皱起鼻子,这次无双花影没有凝视她的娇靥。相反也收起一贯的微笑,咀嚼着犹在耳边的话语:

    ……他日你若有难时,也可以找我,我救你。

    呵呵。

    震九霄,我若真有这一天,凭你,做的到否?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潜龙争天!曙灭星辉!大衍再起!四海同归!我等叩见王驾,雷霆王千岁千千岁!”

    时近三更,月朗星稀,云歌南市街巷曲折深处,一处偏僻的木屋里,人头攒动,挤得满满,却并未发出更多更大的声响。

    此刻被称作雷霆王的却并非是震九霄。

    瘦长脸的震大勇正大马金刀地踞坐中央,宛如一个小小朝廷的帝王,正接受徒众们的跪拜。

    四海南市多是屠户,平日里都是粗声大气惯了的,如今非但要每日涌到这原本是密屋的地方来,捏着嗓子齐声山呼,还要循大雍古礼行单膝跪地礼仪,这一切都让他们心中有说不出的别扭难受:

    想起巽提刀在时,除了拷问犯了信规的徒众,可从来未曾让弟兄们曲膝拜他过一回。

    便是如今的朝廷,听说大臣们上殿参见皇帝,也是只躬不拜,可这震提刀的排场,却比皇帝老儿还要大。

    四海英雄会本是为了辅佐潜龙义士堂,重揭义旗,反天启复大雍。可大雍好在哪里?

    无数的疑问在简单的头脑中盘旋回荡,因此声音显得有些参差不齐,但震大勇却浑然不觉,喜气洋洋地抬手示意:

    “罢了,众卿都站起来。”

    “错了大哥,是平身。”

    跪在最前面,几乎鼻子贴着他膝盖的震九霄双手抱拳高举过顶,目光却直视着他,嘴唇还在无声地翕动。

    老是记不住这些酸腐玩艺。震大勇有些脸红,讪讪地起身去扶震九霄:

    “我说二弟,你既同样是雷霆王驾,腿脚又不方便,便依我说的,免了这每日跪礼便是。”

    “哎!”

    震九霄不待他的臂膀伸来,已捡起横放在身前的拐杖站起,同时拖长了声音摇首否定:

    “王兄乃是雷霆正主,南市提刀,为弟的岂可喧宾夺主?”

    说话间便向震大勇的身侧走去,错身间不经意地在对方耳畔低低又说了一句:

    “大哥,人前需唤我王弟。”

    “咳咳!”

    震大勇尴尬且心虚地扫视众人,还好未被人听见。

    “众卿听好,古一刀打听到,近来艮四阳邀约了焕州五城十八镇的挎刀提刀们进入云歌,整日价在西市那里鬼祟,不知想打我南市的甚么算盘。你们看需当如何?”

    那古一刀与东魁本是一伙,见了拄杖站在震大勇侧后的震九霄似乎是漫不经意地理了下衣领,当即会意,扬声道:

    “悍家!不,他娘的,雷霆王千岁!”

    “娘的!”

    震大勇气得也骂了一句,细脸拉得更长:

    “下次再说错自己掌嘴!”

    呵呵,爷爷是故意说错的!

    古一刀心底不屑地冷笑,表面上却憨蠢地楞了一下,再抱拳:

    “千岁!”

    “说!”

    “不若我等俱点起刀,杀他们一个满堂红罢!”

    “蠢才!”

    震大勇嗤之以鼻:

    “那里是西市的地头,又有那许多头面人物,你想让我一个云歌提刀,与整个四海为敌不成?!”

    “就是,千岁说得对!”

    大嘴在一边不失时机地插嘴:

    “不消说各路英雄,就是那艮四阳艮小石兄弟也是云歌的挎刀与提刀,我们怎能,怎能……”

    他见震大勇目露凶杀,知道自己口快,触了悍家千岁的忌讳,吓得说话声音越来越小,最后几不可闻。

    果然震大勇一拍桌子:

    “放屁!本王岂怕了那个独眼贼!”

    当下众人面面相觑,大约是既不知该说是打,还是不打为好。

    正在两难间,震大勇身侧传来一声清咳:

    “王兄息怒,大嘴的意思是说:我南市好汉个个虎胆,并不畏他艮四阳嚣张,只是诚如王兄所言,他们以四海为名集结本州头目,显然意在对我们不利。此战避无可避,然,必须师出有名,方能做到既永绝后患,将整个云歌收入王兄的囊中;又不至为四海——”

    “嗨!四海不足为惧,我心忧的是潜龙!”

    震大勇一摆手,不屑地道。震九霄心中怦然,嘴上却讶异万分:

    “咦?潜龙是甚么来头?此人居然可以挟我们整个四海英雄会不成?”

    “二,王弟你有所不知。大嘴你过来!好好说与我王弟听!再说错话我割了你舌头!”

    大嘴捂着嘴过来,眼中流露出对帮助他解围的震九霄的谢意,当下他为震九霄详细述说了一通后,震九霄故作恍然:

    “哦,原来是这样……”

    沉吟了一回,他踱到众人面前,转身徐徐单膝跪倒,放下拐杖,高捧双拳:

    “恭喜王兄,如此便大事可成!”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