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叁章、父亲 + 花贡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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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海州定涛城的清晨,残月已西,朝阳还未升起,州牧府笼罩在薄薄雾气里,四周弥漫着一片清冷。五更方过,内院里已出现人影绰绰,那是雪府的奴仆们,即将开始新一天的劳作。

    内院书房边有一间不起眼的小屋,炊烟不知何时早早升起,与朦朦雾色混在一起,此刻门吱呀一声开启,从里面慢慢地走出一位布衣老者,正抬着一板热气腾腾的白花花东西,招呼院中洒扫奴:

    “你几个都过来搭把手!我吃力得紧!”

    “是老爷!”

    下等奴仆们放下手中活计,笑嘻嘻地上前帮手,也不见有甚么敬畏神色,显是对这位老爷的言语举止习已为常。

    “这便好了。”

    老人扯下脖间挂着的汗巾,拭着额上汗珠,又直起身,轻敲两下后腰,脸上写满怡然:

    “做豆腐就是仗着个‘勤’字,选豆泡软,磨浆煮火,点卤压石,丝毫马虎不得。你几个若用心,我这祖传的手艺,早晚便传于你们。”

    “那小奴们做了老爷的徒弟,也需改口称您作师父啦!”

    “多谢老爷!小奴这下半辈子只指靠这营生讨口饭吃便好!哈哈!”

    “正是,我几个只挂面牌子,写着:正宗雪家豆腐,看海州还有谁家敢效仿?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!”

    仿佛听不出揶揄与调侃,这位老爷摸着胡须仰面张口,乐不可支,和几个下等奴仆们一同开怀,个个都笑得欢畅无比。

    “砰!”

    隔着一面短墙便是主人的寝楼,楼上窗扇被重重推开,雾茫茫中有个娇滴滴声音饱含着怒意传来:

    “几个大胆泼才!瞎了你们的乌珠。也不看看现在是几更天?不好生扫地,在此喧哗作甚?再敢搅扰主子的清梦,小心割了你们的舌头去!”

    “噫!”

    有人吐着舌把脖颈缩起。也有的不服气扬气抗辩道:

    “宝珠姐,是老爷在此吩咐小奴们搬运豆腐——”

    “还敢顶嘴?!今日便教大总管与你几个颜色瞧瞧!”

    朦胧中楼上人像是没听见老爷这两个字。忿然不已地丢下一句,便将探出的半个身子缩回,顺手将窗示威般地关起:

    “砰!”

    听到大总管三个字,宛如中了萨满的法咒,几个奴仆怏怏地散去,各自拾起扫帚条筐,口中愤愤不平地小声嘀咕:

    “臭婆娘!狗仗人势的贱人!”

    边骂边一下一下地奋力扫地,竹枝将石板地面划出条条白痕。

    没有人再看院中孤仃站着的老爷一眼。每个人心头明白,这位名义上的雪府之主,并非是他们的依靠。

    “呵呵。”

    老人既不羞也不恼,只是笑着走进小屋,笑着将门关起,笑着坐在犹炽的灶前,举过酒壶,就着一盘热乎乎的盐拌豆腐,自斟自饮起来。

    火光熊熊,映得那花白的发须下。微微发福的脸庞上,右颊的伤痕长长斜过垂塌的眼角,举杯的指掌间布着老茧。半挽起袖的手臂上青筋毕露。

    此间的优渥生活,永也遮不住额上深刻的皱纹道道,遮不住老人曾经的早年风霜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爹,他们都有娘,我娘呢?她在哪里?”

    “东子,你娘不要我们了,去了很远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“呜!我不依,我要我娘回来!”

    “啪!再哭打死你!”

    “娘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千秀?千秀?”

    雪东鸾睁眼,目光先是怔忡失神。下一瞬已恢复了清明。

    “千秀爷,您怎么?”

    芬芳的口气传来。同时肢体也纠缠了过来,他皱了下眉头:

    “你去罢。”

    “千秀爷……”

    “走罢。”

    他无情地推开身边柔软的女体。

    “……是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伊人已杳。他仍枕手,一动不动,只静静躺在柔软的床榻上,望着丝幔帐顶,那星穹般挂着的点点细珠,已有一半宛若夜空中消逝的流星般不知去向,雪东鸾不由得唇角浮起一丝冷笑:

    三年,不过三年……

    一切便已如斯了么?

    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帐顶的星辰:

    “雪烟罗。”

    “在。”

    那个声音永远如影子般不失时机地响起,下一瞬,高大的身影也站在榻前。雪东鸾面色平静,仿佛不知道昨晚此屋内的春光已为手下尽收眼底,张口徐徐说出今天的第一个命令:

    “去替我看看:海州大司马昨晚睡得可踏实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把我的话带给他:三日内,若我在东海上见不到他的水军,七日内,他弄不到一批瀛洲海贼的人头,他也就永远别想再醒着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帐外的无双雪烟罗躬身一礼,双肩方一耸动,雪东鸾又喊住他:

    “莫急,我还有话问你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昨晚那个女子——”

    “内院丫鬟金珠,在二姨娘身边伺候,她也和大——”

    “不用说了!”

    雪东鸾双瞳睁大,猛地坐起。

    “是,雪烟罗告退。”

    雪东鸾长出一口浊气,才想起要安抚无双雪烟罗两句,房中却已只剩下他一人。回想起昨夜把盏同欢的酩酊,酒后的乱性,他不禁再次冷笑起来:

    衔恩,好个大总管……

    莫非,你是在逼迫我么?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阳光终于驱散迷雾,一轮蓬勃朝日东上。

    内院那间做豆腐的小屋门被推开,一个身影静静伫立在门边看着里面景象。

    屋内一应物什仍是那般熟悉光景:光滑的石磨,缺口的木瓢,黑黝黝的铁锅,还有已冷却的炉灶,连俯卧矮桌上的人。他那头花白的发,都如昨日般清晰入目。

    老爷早已大醉入梦,不时咕哝两句:

    “……酒来。拿酒来。”

    雪东鸾目露凶光,大步进来。舀起一勺凉水就想对着老爷当头浇下去。这时,醉者又开口呢喃:

    “东子……你要,要好生跟着你姑母,事事听话……”

    举着木瓢的手一下停住。

    “可怜你娘死得早,东子,从今往后姑母便是,便是你的娘亲一般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要叫我东子。”

    雪东鸾声音低沉,嘴唇微微颤抖着。偏生喝醉了的人听不见,仍自顾自地说道:

    “我,我没用……甚么劳什子州牧老爷,我他娘的统统做不来的……东子啊……”

    “啊!”

    雪东鸾压抑地吼了一声:

    “不要叫我东子!”

    “嘻嘻,东子,你看我的豆腐做的多好,人人都来买……”

    “扑!”

    雪东鸾将瓢掷回桶中,逃跑似地夺门而出,冲出小屋,头也不回。

    他一心想要逃开这个屋子。这个说话的人。

    奈何三十年后,自己的身后,犹有梦魇般的醉语丝丝传来。让他恨不得刺穿自己的双耳:

    “卖豆腐啦,薛阿大的豆腐又白又嫩啊,嘻嘻,东子快来收钱哪……”

    不要!救命!救救我!

    雪东鸾失态地捂着双耳,疯狂地在内院里狂奔,回廊曲折,台阶、廊柱、月门……熟悉而陌生的重叠在一起,像是一个永远也跑不出去的迷宫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正当东海上引起多方势力暗暗瞩目的花贡船队,不屈不挠地向目的地宸州进发之时。另有一艘同样的花贡船,以落后五天的航速。也已驶出汶江口,来到这片美丽无垠。却充满杀机的海域上。

    “大人,是否要催船监加速,尽力跟上殿下的船队?”

    花贡船狭窄的底舱,满载着咸菜、淡水的木桶堆叠在一起,不时为船体的一下颠簸而发出吱呀的呻吟声。舱内有数十名样貌精悍,身着便衣的随从,正聚在一起征询首领的意见,那如豹子一般强健的首领摇首道:

    “无用,我已和船监商议多次,奈何此船老旧,载上我等吃水更深,若再让舵师们扯帆加速,怕是船身会有断裂之虞。”

    “唉!”

    有人狠狠一拍大腿:

    “该死的太监!若不是他横加阻挠,我等必随驾花贡,一同保卫殿下!”

    “正是!没的却上了这倒霉的白衣秀女的贡船!”

    “混闹些甚么!你们都是殿前持戈郎,需不知军律如山?!”

    豹子首领怒目环顾众人,直看得所有人把头都低了下去:

    “我云堇纨仍是殿前一品金吾卫,他申文豹申金吾不过六品武职,却带着十帐羽林兵,同乘一船,孰尊孰卑?庞万春此举是不欲我惹了那上官夺兵之嫌,回京遭人弹劾,国法无损,军律无差,何错之有?”

    “是,属下谬言,大人息怒。”

    “罢了。我知你们都心系殿下安危,只是事已至此,唯愿长生保佑,万荣永福。但若有个差池,待到了灿京,我先手刃那个护主不力的申文豹,再自裁谢罪便是。”

    “大人……”

    众人正在唉声叹气,突然有人跌跌撞撞地滚下舱来:

    “报!”

    所有人警惕地握刀站起,底舱低矮,有几个身材高大的咚地一声,撞得脑袋生痛。云堇纨不为所动,双目炯然:

    “何事?”

    “眺师发现海面有船队,像是,像是瀛洲海贼!”

    “甚么!”

    素来冷静刚毅的云堇纨,也一下睁大了眼睛:

    殿下!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这艘庞大的花贡船,旗幡招展,却明显不如花忆蝶她们一行乘坐的那只船队鲜亮好看,船周也无斗冲舰只随行护卫。此刻甲板上,船监正满额是汗,督促着一干舵师水工:

    “快快!左转五舵!回避敌船!”

    “不好!敌船航速十哩,三刻后即可接近了!”

    恐惧下有人抛下缆绳,向船舷跑去,意在解开救生小舟的绳索:

    “跳帮!我等赶紧跳帮!啊!”

    众人包括船监在内,一下静寂无声,只有海风呼啸而过,吹拂着船帆呼啦啦地飘扬。帆下,云堇纨执剑立在尸首旁,剑上血珠滴滴滚落:

    “我看哪个敢跳帮!”

    他的身后,数十名卫士各执刀剑,目露杀气:

    “我等誓死守卫花贡船,长生万荣!”

    “长生万荣!”

    同时,船舱中,十名身穿素白衣裙的焕州秀女正惊恐万状,有的哭有的闹,乱作一团。身份远低于凤执宫的一名年长宫女,正带着几名小宫女边摇铃边声嘶力竭地喊:

    “秀女们莫要惊慌!速回房中,关紧门窗!”

    “不呀!我要回家!”

    “娘亲!我不想死啊!”

    混乱中,只有一个秀女静静地坐在房中,珠泪无声落下:

    “韩大哥……韩郎……月儿只能来生与你相会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别了……”

    房中梁上,一挂白绫悬在那里,随着跌宕的风浪飘荡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烈火,战火,绵延在整个花贡船上。

    此处即是战场,亦是生死场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压倒性的战斗终将结束,生与死的天平重重地倾向了其中的一方。

    甲板浸透了亡者的鲜血,垂死挣扎的人,仍在血泊间爬行滚动,下意识地一下,接着一下,刺砍着身边最近的*。

    却已改变不了即将面临的命运。

    “死守……花贡船……呃!”

    “不要!求求你们不要杀我!啊!”

    “赛义!尊海都铎本在!(杀!海神佑我不败!)”

    “赛义!(杀!)”

    椅子已倒,白绫重垂。

    痛苦,难受。

    艰难到无法呼吸。

    绫带紧紧扼住自己的喉头,明明是求死,双脚却本能地在空中无力的挣动着,乱踢着。

    手也徒劳地抓着,想要抗拒着不甘的命运。

    耳边,模糊地传来外面的声音:

    “赛义!赛牙帕奴将!(杀!杀光北狗呀!)””

    “杀!死战到底,不许后退!”

    “啊!”

    视野渐渐黑下去,慈祥的父亲,亲切的邻居,一张张面孔,一切都归于黑暗,无迹。

    这,就是死亡么?

    “风路!者逊开浦冲翁!(快看!这里有船舱!)”

    “贼子休想——啊!”

    虚无中,那双温柔的眼睛,也慢慢暗淡了下去。

    韩郎……

    “啊!不要过来!”

    “东将!开者坤龙天启该西贝将!(好哇!有这么多天启的美女呀!)”

    “救命!”

    “哈哈!匆聂者西贝将!喂!西贝!布聂更风都赛义哟!哈哈!(哈哈!我要这个啊!喂!美人儿!可不要急着寻死哟!哈哈!)”

    意识里,有人抱住自己的双腿,把自己放了下来。

    然后,扔在了自己的床上。

    死,原来这么难……

    长生大神,为何不让我宋月儿……清白地去死……

    最后的两行清泪,在衣衫撕裂声中,滑落了下来。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