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拾肆章 孤独江湖(之一 艮小石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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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如同坎七连这样的故事,几乎同时重复地发生在云歌城四门之外。

    一遍,又一遍。

    每次,都有自称四海英雄会的城西信使,声称奉艮挎刀之命,来送礼物,将各城各县的挎刀、提刀们及其随从,引至偏僻处进行暗杀。

    他们糊里糊涂地作了屈死鬼,却连对方是谁都不清楚。

    至于他们死于非命之后,尸体被如何处理,也只有少数人知道。

    这世上,本来知道真相的人就不多。

    更没有多少人知道,这些曾经各自枭踞一方的豪强,半日之内,全部失去踪迹的原因。

    仿佛突然人间蒸发了一般。

    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。

    平空消失了的死人,更不会。

    所幸的是,其中有两人还活着。

    一个是博旺城的洗刀(黑道切口,指师爷),他遵着自家坤挎刀嘱咐,在云歌城中多逗留了一晚,为得是从城西某家暗开的钱庄里收过账后,再避开四海眼线,偷偷出城。此桩买卖乃是背着城西艮四阳和城南震大勇作下的(四海信规,涉足同帮地盘的生意是乱水,也是江湖中的一项大忌讳),因此不敢在云歌张扬半分。

    另一个,则是坎七连的手下。话说他先是一路跟踪猎户父女,又在人家门口中蹲守,足足喝了一宿的风,苦候至第二天蒙蒙亮起,也没等到自己的悍家过来采水。只得悻悻回草见城,却发现归来的只有自己一人。

    悍家去哪儿了?

    草见城帮众按耐着性子等了一日、两日……等到第三天时,开始慌了:

    这可怎生是好?

    一城事务堆积:

    某殷实人家,抢不抢?

    某枉法官儿,贿不贿?

    某姿色女子。劫不劫?

    群雄无首哇!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草见、博旺、丰阳……各城顿时惶然,更有不妙的消息潜流般暗涌:

    据说是云歌挎刀,断金魔狼艮四阳起了歹心,欲一口吞下整个焕州地界,唤我等的悍家过去相谈,一言不合,竟设计都教害了命去!

    直娘贼!天杀的独眼贼!

    于是。焕州白虎海四城十八县。纷纷再派人去云歌找艮四阳。

    问的都是同一个问题:

    你把我们的挎刀/提刀弄到哪里去了?速交出来!

    艮四阳原本硕大的脑袋这下益发大了。

    他继承的是白虎海三枭之一:血手萨满离六道的交椅,坐镇州府云歌城,原为焕州挎刀之首。本来不惧这些个小城小县的四海帮众。却因自己想笼络他们,合力打杀震大勇,将来聚众会商此事。没想到一干鸟人只动嘴不动手,狠吃了他几天宴席后说声从长计议。便一起拍屁股走人,已经把他气得不行。现在却又集体失踪,还被那帮泼天大胆的小子们指着鼻子恶言相问,叫他如何能忍?

    “统统给我滚!你们悍家自有两条腿走路回家,娘的迷了路没了影。却来找我要人是何道理?难道老子还要请奶妈子怀抱着他们哺乳不成!”

    这一下惹毛了所有人,他们倒与自己的悍家不同,动完嘴直接动手。城西顿时鸡飞狗跳,乱了起来。

    好在与官府向有暗契:江湖内事江湖自决。衙门不问;而且城南居然也没有趁火打劫。不过诸帮如夏蚊,驱之不尽,打走一批又来一批,来人更多,出刀更齐,切玉断金西纵然是此间地主,也被日里夜间骚扰得够呛。没奈何,艮四阳只好再请出那怪物一般的桂莽儿,辣手杀了好些,方才渐渐消停下来。

    期间有人怯怯问:可否让艮提刀——也就是自己的族弟艮小石来打发这些人。艮四阳听了只是鼻中喷出两道冷气:

    “他?哼哼!只恐信不过!”

    自那日为救在青楼被劫的艮小石,导致城西在南市千刃阵中损兵折将以来,艮四阳越来越对往日无话不谈,视作左膀右臂的兄弟起了疑心:

    为何我们死伤那么多人之后,你却被他们放回,而且毫发无损?

    为何第二日你暴跳如雷,直说要去依依楼杀那个与南市合谋,陷害你的贱婢,最后却怅然而回?

    为何城西那整一条脂粉街上,各青楼、各堂子的太平金(店家商铺按月交给黑道的保护费)俱都收得齐全,偏只那依依楼,始终动它不得?

    为何我听说依依楼的太平主(收取店铺保护费并提供保护,使他们免受其他黑道甚至官府滋扰的势力帮派)是城南那人称:铁胆跛王的震九霄?

    为何有人传言:你与那震九霄私下有所往来?是之前?是之后?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石头,让我如何信你?!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时值晚市,寻常生意俱上了门板,关了店铺,唯独城西妙香坊,也就是云歌百姓俗称为脂粉街,却随着天色渐暮,红灯笼盏盏挂起,开始热闹起来。灯火映得座座楼馆林立,户户门窗洞开,各色环肥燕瘦的持业女子们或抱琴凭窗,或扶门挥帕,卖力招揽主顾。此刻虽已临八月晚闱不足两个月,士子们摇头晃脑的身影明显少了许多;但食色本性驱使之下,依然免不了有许多行商过客住来。眼见得门前车辚马啸,耳闻得小楼丝竹杯盏,诸等声色之间,更夹杂令人面红心跳的咯咯娇笑声不绝于耳。

    似是人间极乐。

    街尾的眼儿媚是不甚出名的一家小妓馆,当下也如平日里一般,生意稀落。牌头妈妈自拉着一帮没精打采的姑娘们在门外扯着嗓接客,独把一位不好惹的主顾留在二楼一间小厅里喝闷酒。

    城西提刀艮小石坐在窗前自斟自饮,窗外远眺处,映入眼帘的是那依依楼的通明灯火,饮入喉的是这一杯接一杯的苦涩。

    仿佛品啜着自己人生的后悔药。

    他好悔。

    那一日,为何两盏酒入腹。便欲火中烧,迷迷糊糊地着了那个名叫轻红的贱蹄子的道?

    为何松绑之后,怔怔地看着好似三拳两脚便可放倒的震九霄,只会傻傻地问:

    你如何不杀我?

    为何任城南将自己释放回去,一直无法面对大哥愤怒且狐疑的眼神?

    为何要在第二天去找依依楼算账,却发现自己曾躺过的床上,如今躺着的。是一个眼神像冰一样的男人?

    “瞎了狗眼的泼才!胆敢冲撞我家李公子!可知南方监察使的名头。压便也压死你!”

    随着一声怒吼而至的,还有一记耳光响亮。

    震得他瞬间失去反抗的力量,更遑论掏出怀中的短刀。只能仓惶而逃。

    民不与官斗,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。

    除非是真的想反了。

    他不想反。

    因为大哥艮四阳不想。

    从来也未曾想过。

    正如大哥以前常说:四海保潜龙甚么的,净都是些场面话。当初入四海,只是为了不被官府豪商欺负。为了靠手艺混口饭吃,为了和打金冶铁的穷弟兄们一起。寻条路,活下去。

    他信大哥,所以大哥不让做的,他也不会去做。

    再有……

    为何那一日听了震九霄望着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。竟有如中了魔障,至今回不过神来:

    “兄弟情深,虽间何损?手足缘浅。相残有时!”

    为何?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他闷闷放下杯,掂了掂手边空壶。莫名烦燥起来,伸头出窗冲着喧闹的楼下喊:

    “婆子!拿酒来!”

    楼下无人应答,倒是厅外有一声带着笑意的清朗:

    “酒来了。”

    门被应声推开,有个身影出现在那里,一手拄着拐杖,拐上挂着一个油腻腻纸包;一手托着一只酒坛,坛上还倒扣着一个小陶碗。

    “是你?!”

    艮小石呆住,不是奇的,是被气的。

    对方带着轻微的趔趄,慢慢走近,无视他因惊怒不已而扭曲的面孔:

    “醉客居的七年凤点头,当配妙味坊的红袍元蹄,其味再好不过。”

    “我把你这跛贼……!”

    艮小石酒意和着血气上涌头脑,跳起身来,戟指对方破口大骂。

    震九霄浑不在意,边把吃喝放在桌上,边似熟人老友般,大咧咧地在对面坐了下来。

    “来来,坐下喝酒吃肉。这蹄肉趁热好吃,凉了却腥味重,再难入口也。”

    说着将拐杖支桌边,自己动手取下陶碗,拍开酒封,又去拆元蹄。

    “刷!”

    一柄牛耳尖刀不偏不倚地穿过震九霄的指间缝隙,直插在拆了一半的纸包上,力透桌面,入木三分。

    艮小石紧握刀柄,恶恨恨凑近他的脸,一双怒目充血:

    “死瘸子倒也有种,敢来我城西撒野,只是今番说甚么也得把命留下来!”

    震九霄哂然一笑,缩回手去,舔舔指上肉汁:

    “既要杀我,何不先喝一杯再说?”

    “我呸!谁信你诡计?酒肉里这次又放了甚么毒,还来诓你家艮爷?!”

    “唉。”

    震九霄叹气摇首,伸手去摸陶碗和酒坛:

    “难怪你也不信,上次依依楼里下药的可是折三水的人,我只是一心想为兄弟报仇出头,误打误撞之下倒少费了一番手脚。我南市好汉,可从没想过用此下三滥手段。”

    “狗屁胡话,还来诳我!当我三岁小儿不成?!”

    “你自己想来:此地是你切玉断金地盘,我等只在南市作买卖,怎会无端来踩城西的水?若想抢水,西市多得是金铺赌档,整日流水似的银钱往来,何止一座依依楼?若要害你,趁你迷倒一刀割喉便是,何需再费力气把你猪羊般绑来搬去?”

    “你才是猪!”

    艮小石气得拍桌,心下倒对震九霄的话信了几分。

    “说!折三水麻翻我作甚?他们是官家私党,我们是江湖行走,本来各自相安,轻易互不相犯。”

    震九霄大饮一口香醇,惬意地呵了一声,径从明晃晃的尖刀下撕了一大块肉皮,塞进嘴里大嚼,边嚼边含混不清地道:

    “谁知道,许是哪个贵公子捻酸呷醋,见不得你与依依楼里哪个红牌姑娘相好。”

    想起自己几趟送红(对不缴纳太平金的店铺的恐吓威胁),反倒对那轻红动了情,导致先有被人麻倒后绑至南市险送了性命,再有被南方监察使家的公子随从掌掴侮辱之事,艮小石恨得咬牙切齿:

    “北狄仗势欺我,早晚必争回脸面!再说!你抓我到底作甚?究竟想报的甚么仇?”

    “上回说过,为了冤鬼巽提刀,兄弟们要讨回公道。”

    “我已解释过,那是你们南市自己反水在先!”

    震九霄头也不抬,将一碗凤点头一气喝干,抹抹口唇,自顾自地再去抓坛:

    “我入海在后,不明之前情事,当时觉得你所言亦有道理,所以才违抗大哥的意思,将你放回。这些,你不是都忘了罢?”

    “那……”

    “还有甚么问题?比眼下这美酒香肉还重要不成?”

    心思简单,只懂打打杀杀的艮小石一下没了言语,见震九霄大快朵颐,又闻酒香阵阵,不由得又恨又急,握刀的手腕一拧一挑,半只红灿灿热腾腾猪蹄已在刀尖:

    “娘的!谁怕你个跛子!艮爷先吃饱喝足,再与你计较不迟!”

    说罢,恶狠狠大口向刀上肉咬去。

    “哈哈!好!不愧是城西的切玉刀客艮小石!来!我先敬一碗!”

    “我呸!谁与你干杯?扰爷的酒兴……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何如?”

    “这杯他娘的太小,喝起来恁不痛快!婆子!”

    “莫喊莫喊,且用我这碗饮酒便是。”

    “谁希罕你的脏碗!”

    “呵呵,好汉怕我下药?”

    “切!便是有穿肠蚀肚的药,艮爷单手也先扼死了你!碗拿来!”

    “行,杯子给我用便是。”

    “拿去!”

    “我先干为敬。”

    “哼!干便干了!咕噜噜——呼!好酒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楼外,街对面,衡三正眯起眼,一边打量着面前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子,一边似不经意地偶尔抬头向眼儿媚馆张望。

    “你几个,可看清了?”

    身旁几名帮众点头:

    “看得清楚,正是艮提刀和南市的震九霄在临窗对饮不差。”

    “呵呵,好,且记着,回去与我一并报知挎刀。”

    “三哥,怎不现在就回去纠集兄弟,将那瘸子拿下?”

    “你们懂甚么?”

    衡三抚着一名女子敷着厚厚白粉的脸蛋,又抬起她下巴,左右端详:

    “那震大勇可不比咱们悍家,断然不会用命搭救自己兄弟,况且此地亦有艮小石的刀手在,万一当面反了水,我几个可未必讨得了好去!”

    “可是三哥,不若叫悍家点齐刀子,大家并肩子上,自己同胞面前,岂怕他当真敢反了不成?”

    “我城西出了反水奸逆,此等大事,当然需要坐实证据,以免挎刀念手足之情,心软下不了手。再者,城西人人都知切玉刀客艮小石能战能杀,若不能一举拿下,斩草除根,却还去请挎刀出马,那要尔等何用?!哼!”

    衡三眼光一厉,拧着女人下巴的手指瞬间加大了力气。

    “哎哟!三爷您轻点儿!”

    那红牌妓女半嗔拍开他的手,他勃然大怒,反手便是一记耳光:

    “不识抬举的贱货!”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