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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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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天牢,历朝历代都是关押重犯之地,守卫森严,修筑得十分坚固。牢房都是用青石砌成,冷硬阴森,等闲用火药硫磺等物都无法撼动。萧明钰跪坐在干草编成的席子上,脊背拔得挺直,背后浅色的中衣上隐隐可见血色,他却似没事人一般,静静的看着素案上的厚厚的一摞宣纸。

    没想到他只是随口跟狱卒讨要纸笔墨砚,说也许某一日他想清楚了就全招了。那狱卒便信以为真,狗颠似的跑去准备,一丝不敢马虎。

    想到狱卒当时的表情,他只想发笑。

    可惜他并没有什么可写的,只不过是想哄他们玩玩罢了。人生太长,总要找些乐趣打发时间。

    只是这话要是被那人听见了,定然要嗔怪他不正经了。

    想到那对亮若星辰的明眸,他不觉勾了勾嘴角,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。桌上油灯的亮光只如豆粒一般大小,昏黄静谧。他虽身在天牢,待遇却很好,只单独一人住宿一间,十分清净,不怕被旁人搅扰了思绪。

    提起笔来,沾了沾墨汁,发现竟是上好的水晶墨,香气温和,与纸张接触时,顺畅得仿佛美人的发丝划过脸颊。那如丝缎一般的触感,他也只体验过一次,世上再没有比之更美好的感觉,仿佛心都要被融化了一般。

    不知不觉勾勒出了一个娇美的侧影,白皙的额头,秀挺的鼻子,柔软的嘴唇,修长的颈项,玉致玲珑。可就是那样娇滴滴的一个女子,却总是遇到这样或那样的危险。天缘凑巧,偏每次预险都能被他撞见,他怎舍得不出手救助呢?看着那双妙目似喜似嗔的望着自己,只要能留住那样的目光,纵然是让他上天入地,他也去得。

    在度过了十几年枯燥无味的人生后,他总算领悟到了何为心动神摇。

    在那段无趣的人生中,他懒得读书,因为读书也无法报效朝廷;他也不爱习武,因为他不能使尽全力;他无处发泄,只能到处惹是生非,无所事事。在他的身上,总有许多的不准。旁人都恨不得自家纨绔子弟浪子回头,振兴家业;而他却只能放任自流。母亲常嘱咐他平安就好,生下来就拥有一切,本来什么都不缺少,只要安安稳稳的,别为自己招灾惹祸就阿弥陀佛了。渐渐的,他觉得只有吊儿啷当才最适合他,才最舒服。只有同那些闲散宗室在一处厮混才不打人眼。还有那些和他凑近乎的人都须得警惕,没准哪一个就会令他万劫不复。

    烦了,累了,不想让人接近该怎么办?

    他狠,他冷,果然渐渐没人肯接近他,甚至畏惧得远远躲开。正好,他就想要这样的结果。

    他以为这就是一生。

    忽然有一天,他遇到了一个似乎被一切抛弃的人。

    身为女子,被未婚夫抛弃可算是天大的事情了,一哭二闹三上吊,出家寻死剪头发……仿佛一辈子都没脸见人一般。

    可她不一样。

    偶然听说她竟成了当朝一品将军的养女!他当时还曾暗暗担心过,通常从下面上来的人,总有人会觉得看不惯,这也寻常,毕竟是碍着了别人的路。可奇就奇在她运气总是很好,每次都化险为夷,甚至有余力反手回击,且一击致命。他从没想过会有一日会佩服一个人,还是个女人。

    她的勇气,他前所未见。

    她就这样一步一步的走上来,直到可以与他平等对视。她是一个很神奇的人,同时拥有美貌和力量。美貌,引得旁人瞩目。力量,令她越走越高。他在不知不觉间被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,只想走到她的近处,越近越好,这样她的力量仿佛就能分出来一些给他了。

    人活着,似乎有些期待才能快活些。

    他不自觉的描绘着她的眉眼,落笔轻柔,仿佛在抚摸着她的肌肤,她的呼吸。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触摸时会是什么感觉,却在触到的那一刻才发现,她的手指竟是那样的纤细柔软,犹如牛乳上的浮沫,仿佛被风一吹就要融化了一般。只是他宁愿没有触摸到。

    那一日,艳红的鲜血衬得她的肌肤更加白皙,却硬生生的刺痛了他的眼。他头一次体会到一个人的性命竟是这般的脆弱,温热的肌肤下跳动的脉搏那样纤细,像他打猎时曾拗断的幼兽的头,一时的疏忽便会永远的失去……他从未在乎过的东西竟然是如此的珍贵。

    他可以小看人命,甚至是自己的命,却无法忍受她失去性命。世上的事情就是这般神奇,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清楚。

    他只有一个念头,就是护她周全,一生一世。

    除了他自己之外,他不放心让任何人来做这件事。她是那样的爱招惹祸事,从没见哪家的姑娘这样会惹事,没有他在身边,不知会不会又遇到什么危险呢?就像此次进宫,等同被消去了刀枪不入的光环,失去一切来自宫外的保护。

    那她会不会又招惹上什么麻烦呢?真是总也不让人省心。可这话他这辈子都不会敢当着她的面说的,因为她听了一定会生气。

    唯一的办法就将她栓在自己身边,再不让她到处乱闯。

    但是,他又凭什么能拥有她呢?她的身份今非昔比,他却依旧无足轻重。皇室子侄多不胜数,她又生得那般出众,在成为将军千金之后,这个金光灿灿的身份更是与她的容貌相得益彰。其实有很多人都在暗地里谈论她,尤其是男子。

    这次她进宫,就如同鲜嫩可口的羔羊被放入狼群之中,惹人垂涎。他想,他是嫉妒了。可若想在狼群中胜出,他就必须得到相当的力量,能够保护她的力量。

    他细致的描绘着她衣领上的褶皱,她身上的每一个衣褶都美得恰到好处。他若画错了,她定要生气的。

    是不是得总惹她生气,她才会将他记在心里?

    老实说,他可不喜欢旁人同他道谢,尤其是她的道谢,那样的疏远礼貌,令人挫败。

    其实只要一个微笑,他就满足了。

    待去蘸墨时,却发现砚中的墨已空了。

    搁了笔,他拿起墨石,缓缓研磨了起来。墨香在斗室缓缓散开。墨是上好的,当中加了麝香、冰片等贵重香料,落笔时淡淡香气便萦绕鼻翼,仿佛还是在自家书房内对窗临帖,转头时便可见窗外小小的一处水塘。水塘用五彩卵石铺底,当中数尾金红两色游鱼悠闲摆尾。

    天日晴朗时,阳光碎金般透枝而过,沾染了一池波光,清澈而温暖,好似她明亮的眸子。

    他此生最大的遗憾,就是未曾与那人灯下赋诗,花园作画,朝暮不离,共赏人间佳景……

    他永远忘不了那一日在睢园的宴上,他们唯一一次有机会站在廊檐下看焰火。她似乎有些怕响,于是悄悄的往他身后挪了几步,还偷偷的瞧他。可等他望过去的时候,她却又移开了目光,不肯与他对视。那时的她在夜色的保护下剥去了厚厚的外壳,仿佛一只羞羞怯怯的小兔子,惹人怜爱,让人忍不住想要保护。

    他的心头顿时涌起了一阵冲动,以及一种难以描绘的喜悦,希望有一日能够正大光明的为她遮风挡雪,护她一世无忧。

    他曾听乳母说过,女子只有被男子呵护宠爱,美貌方能保持长久。只要是女子,就没有不希望寻一个一心一意待她之人。

    如果有来生,他只想为她一个人而活,一心一意。

    他俯下身去,轻吻画像的额头,微笑着喃喃道:“好了,我们就这样约定了。”

    室内一片寂静,微弱的烛火衬着萧雨薇的脸,明明暗暗,亦真亦幻。

    妙懿听了她的话,瞬间似被雷击中了一般,心中有什么东西忽然连成了一条线,在她眼前跳动,摇晃,她被晃花了眼睛,迷乱了神智。

    “我家祖父在世时,早有家训,不许我们萧家子孙出仕。圣上隆恩浩荡,我们萧家深蒙皇恩,除了伏跪低头,再无旁的可说。我家兄长藏了十几年,躲了十几年,却为了你,不顾祖宗家训,贸然闯入是非窝中。陛下正当壮年,投靠皇子纵然一时得势,风险却不是常人可承受的。兄长她为了你,可谓铤而走险,抛却生死不顾。入宫前我就看出他不对劲,明里暗里的劝说,可他却总是一笑置之,全不理会。如今他出了这等大事,我母亲定然已经得了消息,还不知道伤心得怎么样呢。这下非但兄长有难,恐怕我们全家都要受牵连。若兄长一时想不开,再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,后果我实在不敢想象。”

    她每一句话都仿佛敲在妙懿心口上一般,连呼吸都刺痛肺腑。

    “你别看我兄长平日如何威风,可他心里却很脆弱。外人根本不知道,他曾经割腕过两次,好容易救回来后,我们全家死劝活劝他才不再做了。”

    说到此处,她不禁流下泪来,“我知道你早晚会入宫走上一遭的,但万万没想到你连招呼都不肯同他打一声。但凡你能对他上一点心,宽慰他些,也许他就不会走到如今的地步了!他本就身份敏感,此事又如此重大,若被人抓住这个疑点不放,干脆除了我们萧家这个后患也并非不可能。这回是真的凶多吉少了。”

    说到此处,萧雨薇再也忍不住了,眼中泪水似泉水一般涌出,只觉前途渺茫,再无一丝希望。

    妙懿此时已经摇摇欲坠,她万万没想到萧明钰为了她竟然会做到这一步!可她却如此自私,从未考虑过他的心情,竟将他的好视为平常之物。

    总是这样,他总是什么都不说,该做的却一样都未曾落下。

    她一向自诩细心,可如今想来,这心都用到哪处去了?她竟薄凉如斯,连他用心之分毫都无从体会。

    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般,她脚下发软,想躲无处躲,想藏又没法藏。好容易摸到了桌子边,踉跄着坐下了,心也跟着暂时冷静了下来。望着痛哭不已的萧雨薇,妙懿无言可对。

    痛哭了半晌后,萧雨薇心里稍微痛快了一些。她可没那么好心,凡事都像哥哥一样忍着不说,至少对方必须得明白她哥哥曾为她付出过什么。

    “今日我同你说这些,即便他日哥哥知道了,我也是不后悔的。纵然我不喜欢你,也不希望你做我嫂子,但你毕竟是我哥哥一心想着的人,我也当尊重你些。”她哽咽着说道:“这回哥哥的事怕是很难有回转的余地了,这是我们家的命,也不能全怪你。我们不求别的,只希望你今后嫁人也好,有别的出路也罢,总归别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个人,曾为你做过些什么!这样他死了也不会白死。”

    她说得凄惶,因哭泣而变得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在室内静静地回荡着,每一个字都重似千斤,一下一下的敲在妙懿的心口上。

    那日萧雨薇是何时离开的,妙懿已记不得了。她坐在原处,任凭门开着,寒夜的风扑面袭来,却丝毫感受不到冷。

    这样清醒些也好,她想。

    她的头微微向椅背上仰去,桌上的蜡烛早已被门外的风吹熄了,只有浅淡的月光静静的探了进来,顺着她的裙摆悄悄爬上她的膝头。她膝头的裙上绣着小小的浅白茉莉花,一朵连着一朵,交织成一片轻柔迷醉的芬芳,好似那一日他送给她那盏花灯上的花朵,那么美,那么香,她那日虽未饮酒,却已醉了。

    她不记得那日他们曾说过什么,她甚至记不清头一次见到他时的情形,唯独他将花灯交到她手中的一刹那,他们手指尖相触,她仿佛被火炭烫了一下。这种感觉,她一直未曾忘记,甚至越发的明晰,连梦里都还牢牢记得。

    现在她才终于明白,那日随同他交来的不只有花灯,还有他沉甸甸的心。

    她好不容易才走出李家带来的阴影,以为世间男女的情爱都只不过是过眼云烟,挥挥衣袖便可拂去。原来是她太武断了,连人的真心都无从分辨,将顽石当做美玉,却在自怨自艾之中,辜负了真正的美玉。她太蠢了,实在是太蠢了。

    她不配拥有这份真心。

    她在那里不知坐了多久,浑身早已冷得没了知觉,直到地上的月光逐渐转成熹微的晨光,那光越来越亮,早起梳理羽毛的鸟雀展翅扬颈,在窗纸上印出娉婷的剪影,混沌了一夜的头脑也随着鸟鸣声渐渐地明晰了起来。

    李宫人像往常一样过来送饭,漫不经心的挑帘走了进来,见妙懿僵坐在那里,面色惨白如纸,一动不动,吓得不由“哎呀”了一声。后宫阴气重,鬼神之说不绝,难免有精怪附体的猜想。

    妙懿眨了眨眼,轻声道:“我没事。只是尚有一事麻烦李姐姐,事成之后,我必有重谢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待李宫人走后,妙懿慢慢扶着桌角站起身,在短暂的眩晕过后,她走到桌边坐下,慢慢打开食盒,将份例的两荤两素四样小菜并一碗白米饭取出,搁在桌上,虽一丝胃口也无,仍旧强行吃下大半碗饭。

    刚撂下碗筷,只见李宫人领着四个小太监提了冷热水进来,将水掺匀,倒进了浴桶后,小太监便悄悄的退了出去。妙懿伸手便将鬓边一枚珠簪摘下,只见簪头镶有一颗光彩夺目的珠子,足有龙眼大小。她也顾不得手上保养得极好的指甲,只一味将簪头的珠子狠命的扣下,递给了李宫人。对方虽早已换上了一副笑脸,但眼底的疑惑不减。

    妙懿冲她一笑,自言自语道:“眼瞧着就要出宫了,虽没几分指望,也总得给家里一个交代。”

    虽说宫里出了意外,诸位贵主都没了风花雪月的心思,但宫里头的皇子又不止一个,而且上面还有一位皇帝老人家呢。进都进来了,不搏一下谁能甘心呢?在这宫里,最不值钱的就是钱,往往千金也难买贵人一瞥。

    李宫人了然一笑,扭身出去了。

    妙懿随后将门插好,痛快的洗了个热水澡,又翻找了一阵,找出一身淡蓝印花衫裙。上面长衫是罗纱所制,广袖几乎垂地,行走时随身体飘摆,似御风驾雾的凌波仙子一般。她肤色本就白皙,穿淡蓝色更显得玉骨冰肌,超逸脱俗。

    她揽镜照了半晌,伸手朝妆匣内摸去,半路忽又止住。终于只淡淡擦了一层润肤用的玫瑰花膏脂便完事了。

    妆成,她不愿再多看一眼铜镜,生怕自己稍一迟疑就失去了勇气。起身打开门,门外的阳光似打开闸门的水,散了她满头满身。在她面前展开的,是一个花柳成荫,阳光明媚的繁华盛世。她知道,她再不能做一株隐在墙角的小草了。

    她没做任何停留,抬步迈出了门去,回手将门带上。

    房门在她的身后,缓缓闭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