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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少年手指淡凉的温度在这一刻说不出地熨帖,奈莉过了片刻才想起要摆脱这太过暧昧的姿态。可她一试图抽手,白发少年便侧首凝视她,红眼睛中波光幽幽地流转,惑人又委屈。

    只是这一眼,便足以令人生出十足的愧疚来。倒好像占理的是卡尔而非奈莉。

    奈莉心虚地看向走在前面的梅丽莎,幸而勇者显然还没回过神,一时没空回头顾及后面的状况。

    方才旁观到的暗涌让人觉得涩然,手掌肌肤相贴的热度却激起截然相反的柔软心绪。奈莉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快过一下,她垂下头,再多的考量和不确定都在这一刻隐匿无形,败给了交握的手指传递来的温存。

    走到屋边,卡尔便悄然松开手,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沉默地转入这排小屋的另一头。他态度切换得太过自如而迅速,留奈莉在原地怔忡了一下才去关注梅丽莎的动向。

    这排矮屋有四间,除去放了餐桌的长厅,还足以给队伍的每个人足够的空间。白袍的修士在此时再次出现,却不是方才的西蒙,他留下三人份的面包、清水和一些伤药便离开了,比此前两人要更为沉默寡言。

    用过简单的晚餐,梅丽莎确认了卡尔的伤情后,强打起精神准备出门,说是要“在大自然中散个步”。这行为于她而言无疑罕见。

    一轮满月突破层层红云,洒落遍地的光辉。月华被揉碎在小溪的水波之中,这条清流自西向东横贯修道院北侧,水边郁郁葱葱地开着雪白的仙女木,细长的花茎在夏夜的风中摇摇摆摆,散播出轻盈恬淡的香气。

    梅丽莎在溪流拐弯处的一棵橡树边俯下身,手指拂过仙女木纤弱的花瓣停在花枝上。她犹豫了一下,最后还是没有将这遍布北国的小花摘下,而是俯身轻嗅熟悉的花香。

    身后传来衣袍与花叶摩擦的窸窣声,梅丽莎怔了怔,极慢极慢地回头。只见橡树的另一侧露出雪白的袍角,来人沉默片刻,轻声说:“勇者大人?”

    梅丽莎闭上眼,微微笑了一下,以相似的语调轻声说:“西蒙修士?”

    对方发出一声压抑的苦笑,停顿很久,才再次开口。他的声调压得极低,几乎要被潺潺的水声盖过去:“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这里。即便明知此后要花上数倍多的时间为这一刻的冲动忏悔,我还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还是来了。”梅丽莎垂睫微笑,月光从茂盛的枝叶间洒落,勾勒出她侧颜的轮廓,也落进她的眼底,缱绻而明亮。这一刻,她不再是勇者梅丽莎。正如他也不再是修士西蒙。

    梅丽莎向后靠了靠,背脊紧紧贴着树干,不过方寸的距离外,曾经名为乔治的青年维持了相似的姿态。他们也曾经在树林中背靠背,享受不令人尴尬的沉默,但如今他们之间多的却不只是一棵树的阻隔。

    “上次见到你……”乔治梦呓般地回忆起来,话说到半途便遁入了寂静。

    梅丽莎没什么起伏地回答:“是在哥哥的葬礼上。”

    乔治的嗓音中透出一丝痛苦:“你们家之后的事,我很久后才听说。”

    梅丽莎垂下头,半晌才柔声问:“那么你呢?又怎么会成为修士?”

    “魔军出现后洛珐林西娅很快沦陷,我从撒克逊北上,抵达家乡时一切早就毁灭殆尽。我再次南下寻找家人的下落,也的确找到了他们。他们投奔了奥古斯堡的亲族,所有人都平安无事,但……”乔治猛然收声。

    梅丽莎徐缓地追问:“但是?”

    初夏的夜色迷蒙,几只早早醒来的虫儿隐匿在暗处浅吟低唱。乔治意味深长地沉默了很久,梅丽莎只听得见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,踩着虫鸣收捎的空当一声又一声地传来,宛如叹息。他终于开口时语声艰涩:“各方消息不通,谣言不胫而走,都说海尔德家已然全灭失势,族中人便想要我……和奥古斯堡的权贵另结婚约。”

    梅丽莎倏地站起身,一手扶着树干,一边向着乔治的方向迈了半步。对方抬头看她,两人的视线在障碍物的拐角处相会,于半空胶着了片刻,他们各自颤抖着回避开。梅丽莎背光站立,面容融化在黑暗之中,只有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熠熠生辉。她的声音颤抖得变了调:“然后呢?”

    “我不愿意。”乔治好像低声笑了,“之前奔波积劳成疾,我便大病了一场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身体一直不好……”梅丽莎喃喃。

    “我原本想要等待你的消息,但是沃尔姆斯始终没有你的消息。我最后无法再等下去了。”说到这里,乔治的语气反而平静了下来,“我选择放弃一切,皈依与世隔绝的熙笃派,改名西蒙。”

    溪水从容不迫地继续流淌,满月渐渐隐匿在猩红的云层后,天地沉入黑暗。

    “你不必这样选择的。”好像过了许久,梅丽莎才坐回原位,轻轻予以回应。

    “我与你缔结过婚约,曾是你的未婚夫,这是我理应做的。”乔治笑了一下,隐约有了当年那个文雅而博学的年轻人的风度,梅丽莎甚至可以想见他温和却坚定的笑容,他确定无疑地说:“我并不后悔。”

    梅丽莎呼吸一滞。

    黑暗中,乔治向后摸索着找到了梅丽莎的手。手掌与手背交叠,乔治的五指瘦得硌人,而梅丽莎的指掌上也多了粗粝的茧。他们没有更多的接触,有限的肌肤相贴却勾起了太多鲜活的回忆。

    修道院的房舍中蓦地传来吟唱声。

    乔治笑了:“我逃了晚课。”

    他们都抬起头,圆满无缺的月亮在那一刻挣脱了云朵的束缚,露出了皎洁的面庞,圣洁的月光倾泻而下,竟像是能洗清所有的污秽与苦痛。

    “你相信神明吗?”乔治忽然问了一个与身份不符的问题。

    梅丽莎凝视着天空,颔首说:“相信。如果不是神殿,我不可能活到现在。”

    乔治闻言发出意味难解的笑声,他缓缓将手收回去,语声中含着浓浓的苦涩:“我也曾经以为存活便是三位女神给予的恩泽,想就此将一切献给神殿。但在这无人的荒野中待的时间越久,我就越怀疑。”

    他鞠了一把月光在手中,看着这光亮被移动的树影吞噬,声音克制:“如果神明真的爱世人,又为何会容忍魔王侵犯自己的子民?神殿告诉我们这是对罪孽的惩罚。可如果一开始神明就选定了哪些人的罪可以被赦免、会被救赎,那么相应地就会有人注定落入地狱。”

    乔治安静地转过头,看向梅丽莎的方向,他知道她在倾听,正如往昔无数次一样。他轻柔的语声中有最深的疑惑与绝望:“如果真是如此,我们又怎么能确定,我们是被选定的被救赎者、而非无可救药?”

    “乔治……”梅丽莎绕到他身边,语气里带了一丝恳求,仿佛在阻止他继续说下去。

    “而那些死去的人真的得到救赎了吗?他们真的也生来带着罪孽吗?所有无辜在战乱中死去的人,神明真的确定他们应该得到这样的宿命吗?”乔治咳嗽起来,语气却越来越急,像是想把心中的问句一口气倾倒出来。他紧紧盯着梅丽莎,缓缓地问:“彼得,你的父亲,你的母亲,还有你,真的应该遭受这样的痛苦吗?你们……”

    “够了!”梅丽莎捂住脸,从指缝间有些无助地四顾,颤声说:“想这些有用吗?”她的双手颓然滑落在身侧:“我只能亲手为他们报仇。”她仔仔细细打量曾经的爱人,目光与神情尽皆悲恸。

    她放柔了嗓音:“复仇后也许我会去想你刚才说的那些事。可在那之前,我唯一的目标只有手刃魔王。”

    乔治沉默了片刻,他缓缓站起身。夜风拂动他宽大的白色长袍,他显得形销骨立,从袖中伸出的手指已然皮包骨头。他唇角勾了勾:“知道我信仰并不虔诚后,你还愿意接受我的祈福吗?”

    梅丽莎低下头去,没有拒绝。

    白袍的修士伸手,在银发少女的头顶上方虚虚划了几下,口中念起祈祷的长句。吟诵声止歇,西蒙修士没有再开口,只无言地再次注视了梅丽莎片刻,向旁踏了一步,再次隐匿在树干后。

    梅丽莎知道他还没有离开,明知应当挽留,可她竟然生不出再面对他的勇气。只有在刚才遇见的一瞬她真心实意地欢喜过,之后只有被时间加深的分歧产生的惊愕与痛苦。况且她什么都做不到,只能眼看着相隔的距离无尽地拉长,最后成了心与心间整片寂寥的荒原。

    一阵凉风从林间走过,梅丽莎向树后看了一眼,空无一人。

    彷徨中她抬头,凝望那全知的圆月。恍恍然她觉得,即便彼此都已改变,不再能肩并肩,只要方才有共望苍穹的一瞬,便已然足够。

    不只有水边的人在向明月索取心安与答案。

    奈莉在梅丽莎离开后回到房中休息,却片刻都坐不住。她挂怀卡尔的伤情,却不想贸然前去探望。在房中徘徊了一阵,她步出门外,正见着廊下的光影骤然变得分明,一抬眼便瞧见从屋角露出的月光。

    衣袍的窸窣声猛然变得清晰。奈莉闻声回头,卡尔从回廊的木柱后现身,侧目看了一眼这宁静却有些朦胧的夏夜,忽然向着她微微一笑:“我发现了一个赏月的好地方。”他说着伸出手,做出邀请的姿态。

    奈莉犹豫了一下,还是将手交给他。

    白发少年就势托起她的手,蜻蜓点水地落下一个吻。